孤鸦寒月,墨暖与宋樟告辞回府,一路上心事重重。
撩起遮挡窗格的纱幔,墨暖听着马车行驶在砖石路上,发出细碎声响,目光深远。
来接长姐的墨昭温声道:“宋樟公子的意思……”
墨暖摇了摇头,宋樟并没有存了这次要出手相助的意思。如今王风也摸不着底,不知针对自己的程度究竟是何等规模。墨暖一筹莫展。
她心中不详的预感,来的远比她估计得还要快。
次日清晨,艳阳高照,柏酒的信从南海加急传来,秀娟小楷,语气却急切,称资金告急,几个产盐关节都出了问题需要花费大量的银子,一环扣一环,毫无喘息之力。
墨暖细细算了一笔帐,迁长安的、各处大点的、孝敬给宋敬的……杂七杂八加起来本也不太算肉疼,可生意场上却出了问题,一个又一个莫名的窟窿等着来填补。
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有人刻意围追堵截,有意断了她手里的资金链。
就连往年合作很是顺畅的灶户,都拖延了结账日期。千两纹银,柏酒上门催了三次,灶户只推说自己周转不过来,还得等等。
那些牙行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告上了京兆尹衙门,衙门只能暂时封了墨隽名下的盐窝。
盐窝一天不产盐,损失金额就过万。
运商们提不到货,纷纷催着交盐。可若是从其他产地的盐窝来运,光是人力物力又是一大笔花费。从前没什么,可如今,却不得不谨慎,墨暖算不透会在哪个关口又横生枝节。
墨暖深叹了口气:“我们被人算计了。”
就连胶南那块地,都因为顾不上而停了工。
有些灶户已经开始在南海生事,一些运商听到风声也叫嚷着要与墨家断了合作。许多人甚至告上了衙门,状告墨家欺诈。就连柏酒都被传了去问话。
牙行状告,京兆尹府态度模糊不明,墨暖一咬牙,还是找上了宋敬。
宋敬笑着打太极:“墨掌柜夸张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墨家盐商多年,根基还是在的,不至于就这样被击垮。”
墨暖点头应是,绝口不提墨隽那些盐窝的重要性,她端坐在客座之上,秋波沉稳:“是,只是这个契机在下觉得难得。”
宋敬挑了挑眉:“哦?”
墨暖笑道:“奴家不过是南海渔乡出来的小农妇,托大人的福,来长安城见了世面,心中感念万分。此次事情要解决并不难,无非是文书上做文章的事罢了,只是奴家觉得自己应当投桃报李,顾来寻大人,也不知大人瞧不瞧的上眼。”
绍酒适时递上一本账册,宋敬不动声色地翻看,面上瞧不出丝毫的喜怒。
墨暖不急不徐地开口:“王风掌柜原就是工部尚书王淇泓大人的远亲,只不过隔了几层女人家妯娌的弯,平日里谁也想不到。论起来,这都是不算亲戚的亲戚。”
只是人为利益而聚,白花花送进王府的银子,才是他们共同的亲人。
墨暖自从意识到王风与官场勾结后,再也没生过什么要与王风化干戈为玉帛的想法。
她的这场危机,商人也好官宦朝廷也好,都留下了或大或小的痕迹,她若再看不透,岂不是愚蠢。
墨暖的嘴角始终擒着笑意:“有些事,大人不方便说,但奴家斗胆猜了一二,总觉得大人有能用的到奴家的地方。”
宋敬年过半百,在户部耕耘多年,却仍是户部侍郎。
这几天她已经把朝廷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摸了个透,才验证了心中的猜想,宋敬真正的敌人是谁。
工部尚书,不过是他能操作的一环罢了。
“大人耕耘多年,才拆开工部尚书与户部尚书这对密不可分的好搭档,所以工部尚书被弹劾的极其迅速,就连昔日同窗挚友的户部尚书都一声不吭,若大人只甘心止步于此,岂不可惜?”
宋敬一言不发,一双漆黑的眸子对上墨暖的眼睛,气场逼人。
墨暖不卑不亢的迎上宋敬的目光,朱唇轻启:“陕商盐商之总,也算是半个皇商。不止是宫内,长安城里大小官员府中的食盐,都是王掌柜供给。”
晚风徐徐吹过,墨暖抬手拢了拢额前的碎发,缓缓起身,走到宋敬的面前,从长袖中掏出一块绣帕。
她缓缓展开,一旁宋樟露出好奇目光:“这是什么?”
墨暖盈盈一笑,展开其中一小撮细腻而又经营的细盐,“公子可知,盐分许多种类?”
宋樟一愣:“不曾关心。”
“大体总结两类,适中,和多量。”墨暖轻声道。
宋敬沉静的目光投在她的脸上,仍是一言不发地样子。墨暖对上他的眸光,朱唇轻启:“多量服用,长年累月损伤肌体却不得知。”
宋樟眸光猛地一紧,他敛起吊儿郎当的神色,漆黑如墨的眸子映着墨暖的自若地神色。
墨暖将那一小包盐轻搁置在父子二人之间的楠木雕八仙纹的茶几上,“奴家只是心中期盼,大人治国之才,理应担当重任。户部尚书大人年迈,难免会有三病两痛,大人替尚书大人纷纷忧,也是当仁不让。”
话罢,她缓缓起身,唇角仍是一抹端庄而又大方的笑意,只是那眼底却似冰天雪地里的寒潭,散发着冷意。
“奴家的盐田里有那么一种工艺手法,降低盐带来的口感,可使厨娘在做菜时为了烹饪,而多多的放盐。至于这个口感能降低到什么程度,奴家说了算。”
墨暖的的话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在她话罢之后,屋内一片静谧。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墨暖和宋敬四目相对,有那么一瞬间,绍酒甚至觉得他们两人在对峙。
紧张笼罩着整间屋子,原本灯火通明的屋子,竟阴沉的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漫长的沉默,绍酒甚至被这种逼人的气场压得几乎要扑通一声跪下为墨暖求饶。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敬终于开了口,他紧紧盯着墨暖的脸庞,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瞧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他缓缓道:“多久?”
绍酒一颗心都要提到了嗓子眼,她站在原地连迈出脚步的勇气都没有,可墨暖却轻声应答:“长年累月,快则一年,长则两三年。大人蛰伏至今,还争今日之朝夕么?”
话罢,她又抓了一小把盐,摊开手掌心,又紧紧攥紧,使其细细流出。墨暖的眸光落在那细碎的盐粒上:“奴家知道大人在担心什么,这事必定悄无声息,也万无一失,更不会有事发那一天。”
手掌心的盐终于撒了个干净。
宋敬兀地,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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