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做完功课,回头看见方丈正站在大雄宝殿外,若有所思地望着天,手中的念珠一圈一圈在指尖划过。
此时的天空已是乌云密布,一点点湛蓝被吞噬,直至变成深黑。那黑色的前爪翻过远处的阿祁山,刹那间整个天地都被晕染成深墨色,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华光刺破黑云,直逼那九万里之下的土地。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震天动地,如狼般咆哮着。
“师傅,看样子是要下雨了。”小沙弥缓缓道。
方丈慨然点头:“是啊,是要下一场大雨……”
顷刻,狂风大作,吹得寺里的树枝都弯了腰,风卷过山谷,呜咽声如泣如诉。
良久,方丈才再次打破沉寂,偏过头,望着身后的小沙弥淡淡道:“元清,随为师下山去迎一迎贵人。”
元清瞅了瞅早已黑沉的天空,皱了皱眉:“现在就去么?似乎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无妨。”方丈淡淡道,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乌苏,定远侯府。
火红的灯笼在黑暗中摇曳着,厅堂回廊一片模糊的晕红,看上去甚是诡异。
里屋不时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叫,屋内的烛火烧得“哔啵”作响,烛火的荧光映照着女子惨白的面庞,抓着床帏的手瞬间滑下,仿佛飘落在地的一片枯叶,无声无息。
“不好了,夫人昏迷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惊得屋外一片动荡。
“哎哟,老爷,您别急,太医跟稳婆都在里面守着呢!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顾秋月拉着男子再次坐回到椅子上,又含笑递上了一杯热茶。男子心烦意乱,随手一挥,茶杯掉到了地上应声而碎。
顾秋月的笑意僵在了唇边,芊芊玉手微微拳起,指甲刻得掌心生疼,她恨恨地瞥了眼紧闭的房门,再转过头时,已是笑靥如花。望着愁眉深锁的温泰兴,不由咧嘴细声宽慰道:“老爷,自古以来女子生产本就如此,妾身相信姐姐定能逢凶化吉,为老爷再添一个麟儿。”
温泰兴的面色舒缓了不少,却还是焦急得来回踱步。婢女端着热水频频进出,他不由得凑上前,站在屋外窥探里面的情形。借着光透过兰花屏风,隐约可以瞅见里面的纹纱床帐,再想深究,便已被侍婢合上了门。
顾秋月处在身后,一切都看在眼里,不觉生出醋意,想当初她生产时可没见他这般忧心,叫她怎能不怨毒!她巴不得桑云清立刻就死!当年,要不是桑云清横插一脚,她堂堂当朝皇后的亲妹妹,怎会沦落到要做平妻的地步!
“轰隆——”
一声雷鸣,惊得顾秋月身形一颤,头上的珠玉撞在一起叮咚作响,在这个深黑又寂寥的夜显得异常突兀。锦衣华服映衬着她娇美的容颜,就连百花都不禁失色。二五芳华,正是女子最美的年纪,却分不去眼前男人半分目光。
深吸了一口气,抚上脸颊的手又缓缓收回袖中,狰狞地面目再次换上了温婉的笑容。
屋外的雷声依旧叫嚣着,里屋渐渐有了声响,原先的尖锐早已变得沙哑,却也只能借着那股力而拼命,直叫人跟着心揪。府里奴仆除了在里面忙碌的,其他人都不敢随意走动,怕惊了老爷,惊了里面那位主子。偶有几个相互觑着神色,心下都了然,夫人这次怕是凶多吉少。
骤然间,喊叫声再次戛然而止,却依旧没有听见婴孩啼哭的声音。众人都怔住了,也不知里面是个什么情形,不敢去瞧温泰兴的脸色,只堪堪低着头静待。
呼吸变得小心翼翼,竖着耳朵却窥探不出丝毫响动,只觉瞬息间变得愈发难熬,连素日里嚣张跋扈的顾秋月也乖乖伫立在一旁。虽说明面上瞧不出她有任何动作,可内心早已是水深火热,隐隐觉得自己离成功只差最后一步了,只待有人肯往那平静无纹的湖面扔一块石头。
门悄然开了,太医拎着药箱躬身走了出来,微微抬眼觑见几步之遥的温泰兴,又迅速垂了眸子,上前两步才叹息道:“下官尽力了……”
“姐姐……”轻缓的概叹近乎泣泪,细长的娥眉微微翘起,假意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却只为了掩饰嘴角眉梢藏不住的快意。
一声飘渺,温泰兴恍若未闻,直到看见依旧垂着头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才慢慢回过神,扒开了他挡住的路,不要命般冲进了屋子,紧接着浓重的哭音溢出,痛彻心扉。
屋里屋外奴仆跪了一地,众口悲呼:“夫人——”
雨终于还是落下来了,仿佛一场无尽的泪,给人一种再也不会停下的错觉。
小沙弥举着伞,勉力地为方丈遮挡风雨,他用袖子拭了拭脸上的珠水,好奇地望着师傅:“不是要迎接贵人么?您为何不进去?”
方丈朗声笑道:“不必了,浮尘已去,贵人将至。”
斑驳的雨点在师徒二人身后洒下,风雨交织,唯见一片雾茫茫。
定远侯温泰兴的夫人桑氏难产而死的消息,一夕间传遍了整个乌苏城,人人都觉得诡异,或许是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雷雨,或许是因为红颜薄命,亦或许是因为那句凤谣传说。
乌苏城内乌苏河,乌苏河畔出凤凰!
不知是谁人传出的,也不知是何时才有的。当年,英国公桑家就住在乌苏河畔,而桑家的千金也是后位最有利的竞争者,然而,瞬息间风云变幻,嫁给了当初还只是兵部侍郎的温泰兴,凤谣之说戛然而止。可人们依稀记得那个温婉女子笑靥如花,如今却骤然仙逝,实在可悲可叹。
丧礼办得异常隆重,即便如此,依旧无法唤回逝去女子的灵魂。
那夜又下起了瓢泼大雨,棺木无法入土,只得安放在灵堂。
白日里的喧嚣都已散去,剩下的只是一颗孤独无法慰藉的心。
温泰兴独自坐在回廊上,怀中的酒坛斜卧,酒水滴漏得只余零星。他看着屋檐间的雨柱不停下落,近乎失神。
风卷而过,带着丝丝凉意,负责守灵的婢女干脆缩在了柱子后面,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雨夜潇潇,谁也没有注意到漆黑棺内发出的轻微响动,恍如破土而出的嫩芽,猛然冲出了桎梏,她开启了那扇神秘的大门,却没有遇见意料之中的光明。棺内的空气有些稀薄,闭着眼眸,小手无意识地挥舞、攀爬,微微粗糙的内壁摩挲着那白嫩的手,人生以来第一次刺痛,不禁悲悯地咧开了嘴,“哇”地一声啼哭,响彻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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