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见石头,钱三甲就脸色不对。
只见石头一身细布紫衣,模样娇俏。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看不到半点狠厉、暴虐,甚至连一丝愤世嫉俗的感觉,在这个小女孩的身上,都不存在。
宝玉安抚了怯生生的石头,指着钱三甲道:“让他问,问什么答什么,不要怕。”
石头点点头,两个毛茸茸的猫耳,在乌黑的发髻上摆动着。她走到钱三甲身前,懵懂的眼睛偷瞧了钱三甲,连忙低下头。
“您,您请问。”
钱三甲神色复杂,还是祭出了一颗文胆,才气勾连天地正气,化作威压,压在了白石头身上。
白石头抬起头,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变化。
【这,竟然不怕正气的压迫,难道真的是个善良的?不可能,半妖被世人误解,饱受人间疾苦,怎么可能心性不扭曲?】
钱三甲这样想着,声音却放轻了,问道:“有没有杀过人?”
“没有。”
“那,害人呢?”
“也没有。”
正气的压迫下,千斤气力的大妖,根本不能在他面前说谎。一时间,钱三甲心里五味陈杂,不知道是何等滋味了。他越看白石头,越觉得喜欢,这等妙人儿,怎么会是个半妖?
宝玉早就问过一次,笑道:“怎么,不接着问了?”
钱三甲瞪他一眼,犹豫片刻,还是询问下去。
他斟酌道:“有没有做过坏事?”
“没……不,做过。”石头慌了,浑身发抖。
钱三甲叹了口气,倒也不想跟宝玉争了,只是可怜白石头,到底没能保持这白纸一样的纯良。他看向宝玉,摇摇头,要走。
“怎么,不接着问?”
宝玉叫住他,笑道:“石头别怕,告诉他,你做过什么坏事。”
“我,我做过一件,”白石头差点哭了,泪花在眼里闪动,“我小时候,好像三岁,不,四岁吧,肚子饿,偷摘了苞米地的一个苞谷吃。呜呜,”真个哭了出来,抽泣道:“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偷东西,可我肚子好饿啊。那时候还没力气,打不过山里的野兽。我只偷了一个,真的只是一个。后来,后来我帮那片地抓了一年虫子……对不起,我不该偷东西……”
全场默然,这,也算坏事吗?
宝玉让宁月儿把石头带走,顺手塞了一瓶百花露过去。又等了片刻,问道:“谁之过?”
这一问,不知问的何事。
钱三甲嘴角咬出血丝,恨声道:“我之过。”
这一答,也不知答的何事。
等白石头走远了,他再深深看了一眼,这才面对宝玉。腰肢缓慢弯曲,每一毫每一厘,都有骨骼咯嘣脆响。好不容易弯下去,手掌又抬起来,每一毫每一厘,筋骨爆响更甚。
他弯了腰,拱了手,脸色黑红道:“钱某人误信他人言,以至于文位压制,又坏你文名。钱某人真心赔罪,还望宽恕。”
随后面朝天际,高声道:“天地可鉴,钱某真心悔改,望文位威压,消泯于世。”
声音刚落,宝玉觉得浑身轻松,内观文山,却是最大,也是最厉害的长弓异象,化作虚无。
他回过神,再看钱三甲,眼底有火焰燃烧。
“只是如此,就算完结了吗?”
一声嗤笑,冷如寒冰。
这声笑,几乎是瞬间打散了众人心中所想——他们为宝玉叫屈,为白石头叫屈。这般妥帖的可人儿,推己及人,自己也会救,管什么是不是半妖。可宝玉拿着不放,委实不妥。
大不妥。
钱谋学是三甲举人,还是老一届的三甲,宝玉是什么?不过一介生员而已,占了理,就要钱三甲弯腰致歉。他们刚才看到了,钱三甲自降身份,不只弯了腰,还拱了手,这且不说,单单当场消了文位压制,已然是对宝玉最大的道歉。
可宝玉不依不饶,已然有点……君子可欺之以方。
人家已经道歉,你却拿捏不放,这不是君子所为。更何况以堂堂三甲举人的地位,屈尊降贵,就是给了你宝二爷天大的面子。你还想做什么?还要做什么?
众人交头接耳,不屑的眼神睥过宝玉清冷的脸庞。柳生全是个直心眼的,看不惯就要说,想及跟宝玉这些天的交情,憋了好些气,还是扯嗓子喊了:“宝二爷,够了,您够了!”
“不够!”
宝玉浑身燃起才气光芒,直冲三丈有余。这一瞬,怕是燃烧了他过半才气。他的脸色通红,双眼映照火焰,却又无比冰寒道:“污我文名,没什么!文位压制,也没什么!哪怕让我开春来不及大考,也不过是一年时光,道歉也就算了!可你钱三甲……”
蓦然走向牌匾处,指着两边高声道:“你以为这两句是给我自己写的?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只为了这句‘愿为天下苍生谋’?你们把我想得太高了,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没这么伟大!”
自贬文名?
这是自贬文名!
贾政气得脸堂子都绿了,好悬没出去打死这个孽子。那边钱三甲,包括跟来的两个举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宝玉——自贬文名的不是没有过,可那都是……自甘堕落!
他贾宝玉,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自甘堕落的人。
一般而言,文人难以施展满腔抱负,报国无门,佑民无路,要么选择用一身修为护佑一方,要么选择颓废、堕落。
此等人物行事放浪不羁,会自贬文名,要随心所欲。比如先辈大儒陶渊明,国破后喜田园,爱饮酒,酒后放浪不堪,端是个自贬文名的。
但人家是何等人物,就算自贬文名了,也被众人称道。而贾宝玉,只从先前姻香楼一事,就知他志在天下,还没到受挫后难以自持的程度。更何况,以他贾宝玉一介生员,哪里有自贬文名的资格。
要是这般做了,那就是真个的贬低自己,没有任何翻身的余地。
宝玉等众人议论完了,大笑道:“我可不是自贬文名,只是对自己的说头,还没到时候。钱三甲,你对我道歉,有鞠躬,有拱手,有当场消了文位压制,不觉得早了些吗?在我之前,还没有为黛玉讨个公道呢!”
钱三甲如遭雷击,呢喃道:“什么公道?”
虽是询问,但他隐约有种不妙的感觉。林黛玉何许人也,他听说过,也羡慕不已。虽死犹活,虽活也死,是由天地才气复生而来。相传林黛玉是红袖娘中最高阶的那种,被人称作红袖仙子。
红袖娘,红袖仙子,他很清楚,这种鬼怪精灵对文人来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宝玉冷喝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红袖娘对我等文人何等之好,我贾宝玉,要是不为黛玉妹妹讨个公道,枉为人!”
钱三甲双眼暴睁,嘴角沁出血来,骇然道:“难道……我伤了红袖仙子?”
“百点水晶泪,去了三滴,你说呢?”
噗!
钱三甲倒退十步有余,张嘴喷出丈长血箭,不信道:“我伤了红袖仙子?红袖娘?不可能,红袖娘是何等存在,怎么会如此护佑于你?三点水晶泪,那可是红袖仙子三分寿元!她不可能如此护佑你,不可能!”
“有何不可?我贾宝玉,就是这般顽劣不堪,不得红袖眷属吗!”
宝玉从袖中掏出一卷纸张,道:“这是我花费七天时间书写,是我肺腑之言。钱三甲,你说黛玉不可能这般护佑于我,是要质疑黛玉存了私心,你伤她没错?很好,我贾宝玉以诗词自辩,让你好生看着,让你好生去做!”
他把纸张递过去,咬牙道:“煊赫首版,才高七尺六寸。钱三甲,断章取文!”
钱三甲正要伸手去接,他倒是想要看看,贾宝玉作了什么诗词自辩。可手到半路,听见宝玉说的话,这个手掌,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煊赫首版,才高七尺六寸?
七位举人文位压制,宝玉的文名已然压到了无法修炼的程度,这样还能煊赫?还能才高七尺六寸?那么,要是宝玉的文名不受损害,会才高几许?
必然是八尺以上!
历来举人以下作出的,能达到八尺才气灵泉的篇章,只待文位更高,文名更盛,必然会达到九尺开外,成为十城共举的惊天好文。十城共举,上达天听,宝玉的才学,委实可怕。
钱三甲刚想到这里,浑身一阵冰寒。要说宝玉的才学让他惊讶,那宝玉的这股子狠劲,就让他惊愕,乃至有点害怕了。
断章取文,竟然要他断章取文!
这是要两败俱伤!
所谓断章取文,就是把煊赫以上的诗词策论一次性毁灭。只要用了,这篇文章的首版原创就彻底消散,不留于世间,唯独剩下文章所化的景象,可以长久保存。
当然,这也不是随意就可以做到的,必须秀才以上,起码能纸上谈兵的,才可以做到。而代价,是这人的三成才气。
三成才气,他需要十年才能恢复。
而贾宝玉,更要损失一篇煊赫级别,将来必可十城共举的惊天好文!
两败俱伤,就是要两败俱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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