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两盏镇邪宫灯幽幽晃着冷风。
梦坡斋是极为雅致的。正对大门是三丈大书桌,两边、屏背椅后都是书架,摆放一册册印刷精美,乃至绝版的典籍;各类家具都刷褐木桐油,瓷器也是青花小瓷,淡然儒雅。
一切都与宝玉先前看到的等同,唯独进门向上的顶梁上,正对屏背椅的地方挂了一副装裱好的词曲。以黑色檀木为底,金丝做边,飞扬有力的字体墨迹中隐含赤红火光。屏背椅上的人要是累了,抬头就能看个清楚。
贾政奋笔疾书,一张张艳红色的帖子如雪花飘洒,不多时就撒了一地。江流穿着崭新的衣裳在旁恭候,贾政写出一张帖子,他就收起一张,最后摞成一摞,恭谨的抱在怀里。
贾政仔细嘱咐道:“宁国府的太太老爷们你送去就好,但是外面的王府侯爵、举人进士,你是没资格去的,要交给贾老先生。”
贾代儒正在仰头看字,听到这话,微微一笑道:“老爷可是为府上的诗词考校发帖子?”
贾政唏嘘道:“是啊。”
“那就不必麻烦江流了,老朽且当拿大,独揽了便好。”
贾代儒指了指双开的大门,踱步走上接过成摞的帖子。江流放了手,见贾政微微点头,弓腰出去了。房门关闭,烛火也黯淡了些,倒是显得《忆秦娥》的字体更为轩宏壮丽。
贾政指着贾代儒笑骂:“你这老夫子,又打什么机锋?”
“老朽不敢。”贾代儒把艳红的帖子放在桌上,随手拿起一张,看了看,笑道:“北静郡王水溶?呵,他可是最公道不过的,虽然不讨人喜,但以弱冠之龄考取三甲举人,其文才足可上达天听。”
贾政摇头道:“我还以为你要说他沽名钓誉,全靠郡王爵位博取文名呢。”
“怎么会?我不喜他,那是因为他贵为郡王,纯属嫉妒使然。要说进士以下,悠悠君子,除了贾雨村贾三甲,谁敢说北静郡王半个不是?老朽只是嫉妒,嫉妒使然罢了,纵使他贵为郡王,老朽还是会嫉妒,敢嫉妒。”
贾政蹙眉,凝神思索,稍后问道:“为何会嫉妒?敢嫉妒?”
“无它,实力不够。”
贾代儒意有所指道:“北静郡王虽然文名远播,才华过人,又是贵为郡王之尊,但是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个一胆举人罢了。老朽只是秀才,但要是精练了文胆,那也是一胆进士,惧他何来?”
“只是因为实力不够?”
“只是因为实力不够!”
“要是贾雨村贾三甲……”
“哈,要是贾雨村贾三甲,老朽可不敢有半点放肆。一首《剑吟》天下知,乃是当今君子剑道第一人,老朽要是嫉妒,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不瞒老爷说,小老儿用在赶路上的,也是那‘一梦剑西来,悠然过南山’呢。”
贾政闻言,手掌在整摞的请帖上一拍,把请帖震成了干饼沫子一般。他吹口气,直接就散了。
贾代儒满意点头,笑问道:“老爷懂得了?”
贾政横他一眼,道:“有什么话不可明说,非要弄出这么多弯绕来。你明知我广发帖子为府里的诗词考校,无非想给宝玉增长文名。可如今,我哪里还敢?”
“可不怪小老儿,是宝二爷敏捷,用不着老爷费心。”
贾政深吸一口气,视线不自觉的在《忆秦娥》上定住了。以前他怨恨宝玉不争气,是个无能第一的,现在怎么了?突然觉得宝玉太过优秀,让他没了用处。
失落。
宝玉在姻香楼的事情,他听说过了。一首打油诗《咏麻雀》,还有一曲乡村俚语,说实话他是气的,那是下九流,上不得台面。
但是不管怎么说,宝玉得到了‘君子怀德’、‘君子和而不同’两个大好的名声,文名不只扭转,更是赶上了一般秀才都难以达到的高度。他想着广邀才子高爵,定要宝玉的文名再上一层才算罢休,可正如贾代儒说的,实力不足,文名太盛,只会适得其反。
【明年大考,只等明年大考!】
贾政长吁一口气,叹道:“如此,这帖子也不必发了,府内考校就是。那冤家只是生员,名声再盛我也怕他眼睛长到了天上去,只在府内考校,也可敲打他一番。等等!”
突然拐回屏背椅,执笔写了一张帖子,递给贾代儒,“别的不请也就罢了,这人一定要请。老夫子你说,要是他做了宝玉的恩师,何如?”
贾代儒接过看了,上面三个大字龙飞凤舞。
贾雨村,是贾三甲!
他一拍大腿,蔚然赞叹:“妙极!”
…
…
今天宝玉心情极好。
自从成了生员,才气加持下,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好,且不说生员的本事是一目十行,单单自己曾经的记忆,那是越来越觉得清晰了。
在二十一世纪,他是职场精英,做过大公司的中层以上。为了提高个人素养,着实在四书五经、名人字帖以及唐诗、宋词、元曲上下了把力气,但他毕竟是人,不是会咔嚓的照相机,很多都忘记了,觉得可惜。
而今天,他灵光闪动,恍然间把一首以前看过,如今忘却,但委实是天地间一等一的好文章记全了。那篇文章连用一十二个典故,都是历史上有名的人物,他们的所作所为凛然显示出浩然正气的力量,绝对是一首震惊天下的绝世好诗,只是难以记忆,让他埋怨了自己好多天。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好好好!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文天祥这首《正气歌》感情深沉、气壮山河、直抒胸臆、毫无雕饰,其含义又是忠君爱国,最是适合大周不过!将来做了官,可是拿来广增文名的好东西!】
宝玉直呼痛快,决定给自己放个假。
先前练字,每天都在六个时辰以上,除去洗刷、吃饭、三急以及锻炼身体外,他都在执笔娑磨之间度过,今个心情好,索性,只练四个时辰吧。
日到晌午,他早早的搁下笔,走出房门。
大厨房的柳家嫂得了他的吩咐,委实尽了份心。面对如今的宝二爷,那是半点也不敢拿大。宝玉看见房外的小丫鬟、小厮端了饭菜来,清一色的碧蓝色琉花小碟,都是精致细腻的,满满摆了一整院。
王善保从隔壁的三间厅出来,跟宝玉见了礼,左右没看见香喷喷的大饼,木木的脸满是呆滞;李贵跟在他的身后,四处找了,苦着脸,跟丢了魂似的。
宝玉咳嗽两声,笑道:“今个一起吃饭,大伙同乐。”
丫鬟、小厮们不敢动,袭人知道他的性子,安抚了众人。晴雯跟着笑骂两句,一群半大的丫鬟、小厮就兴奋得欢呼起来。
他们是房外的奴仆,哪里吃过主子们的伙食?
茗烟也有点怯,等宝玉、黛玉,连着王嬷嬷落座后,这才跟在袭人和晴雯身后坐了。在他心里自个是爷的心腹,除了袭人和晴雯,他谁都不怵。
林姑娘不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将来的奶奶,王嬷嬷沾了光,是未来奶奶的奶娘。茗烟不忿多了两个要供着的,看见精致佳肴,立马都给忘了,流着口水等吃。
以茗烟这般年纪,天大地大,那也没好吃的大。
宝玉先动了筷子,给林黛玉、袭人、晴雯、麝月分别夹了。这让林黛玉好生看了他两眼,没说话,小口吃着。接下来就是热闹,众人觥筹交错,一片欢乐。
王善保也捏着筷子,拿了盘醋花生,一粒一粒夹着吃,唯独李贵,苦着张脸不知所措。
“爷……”李贵讨饶。
“快吃快吃,这个糖焖莲子做的挺好,一粒粒吃着,又酥又软又甜,还不腻,不粘牙。”
“爷……”李贵夹了几筷子,塞牙缝都不够,瘪着脸,要哭。
宝玉噗嗤乐了,道:“好了,今个由你。咱们不讲规矩,也不讲礼仪,尽管吃。”
李贵二话不说,端起一盘子盐焗鸡倒进嘴里,嘎嘣嘎嘣,连骨头带肉,几下吞下了肚子去。那边王善保也不客套,什锦锅子抱起来,连汤带水吃了个肚儿圆。
宝玉羡慕的看着他们,再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摇摇头。
自己这身子骨,什么时候才能大口吃肉啊……
没多久,只剩下王善保和李贵横扫一阵风,丫鬟小厮们都吃饱了,围成一团,听茗烟把昨个的事再絮叨一遍。
“我跟你们说,你们可不知道小爷那时候多威风,别看那举人是个老爷,还是个有学问的,小爷要骂那也就是骂了……那个举人长得挺好,一身白色大麾,无风自舞,真是特别漂亮,脸也挺俊,装模作样的,总带着笑……”
林黛玉正跟宝玉咬耳朵说话,突然瞧了过来,问道:“你说那举人总是笑,穿着白色大麾?”
“对啊。”
“是不是还有个白色玉佩?”
“好像是。”
林黛玉扯着茗烟仔细询问了一阵,看宝玉的眼神就有点伤,委屈道:“宝二爷,您骂了我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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