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进去,看见丫头们围着袭人出去了,再回头看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霜的老太太迎上来,就知道是他的奶奶。他还想着怎么应对,早被贾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
底下候着的也都陪着哭泣。一溜儿小丫头暂且不说,宝玉认得两个搀贾母的,一个是有一面之缘的金鸳鸯,另一个既然是有资格的,想来也是贾母的贴心人儿,唤作琥珀的就是她。果然她最疼贾母,见贾母哭得久了,张嘴打岔。
“宝二爷可是老祖宗的心头肉,这挡了别人也就罢了,老祖宗亲自去了,您也让袭人挡了几次呢。”
机灵,通透。
宝玉心里暗赞,不愧是一等的丫鬟,贾母的贴心人。这一句话止了贾母的哭,明里暗里也摘开了袭人的不是,生生讨好了他宝二爷。
他被贾母搂着,心里的一块大石也放下了。既然没看出宝玉换了个人,这最难过的一关也就算过去了,只要把字练好,任谁也说不出个二五六来。
他把盘算好的话说出来:“怪不得袭人,是我病好了,心思也通透,这不感应到文山,忙着加把劲不是?”
贾母埋怨道:“值什么?合该好好养病才是,这身子骨……”上下捏索宝玉的身子,吓宝玉一身冷汗。
“看看,还没好利索不是?这汗水子沁的。”贾母满脸心疼,让宝玉的小心肝一上一下的。他搀贾母落座,还听贾母接着絮叨:“读书么,也可暂且放下。你刚说感应到文山,政儿听了铁定要欢喜的,可我老太太不喜欢。
好好养病,让身子骨儿好了才是正理。咱们贾府偌大基业不是要你来撑,我老归老,用得着的时候还是用得着。”
宝玉想着小宝玉会怎么做,到底含糊过去。后面还有两位雍容典雅的中年妇人,知道是生母王夫人和大伯母邢夫人。这点不难分辨。邢夫人看他的眼神透着喜欢,但贾母看不到的时候,根子里儿透着一股子狠劲,要把他抽筋、扒皮,碾成沫儿的实为阴狠。
他陪着小心,跟王夫人亲近了,又见过邢夫人,恰好听见外面有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门外进来一人,宝玉乍看就惊艳了下狠的。王夫人扯他一扯,这才回了神,上前作揖。
等坐下了还兀自失神,好悬把心思扭转过来。他再看林黛玉一眼,心想不愧是个颠倒众生的。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没错!当真没错!
要说晴雯是95分以上的美人,林黛玉就是一百分,一千分,一万分!美得不像是人!
林黛玉和贾母、两位夫人见了礼,又对他坐了淑女节,就是弯起膝盖两手侧着一叠,愣是让他脑袋轻飘飘的像是掉了魂。宝玉深呼吸,把眼神放在一侧墙壁挂着的图卷上,这才定了心思。
再看下去用不着别人说,他自己就飘了魂一样把底子抖出来了。
林黛玉看他只顾看画,初来乍到的她本就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心里面更牵挂了。【莫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不讨宝玉喜欢?】一双妙目不由的连连看过来。
【林黛玉跟我一样啊,才十一岁,怎么生成这样?】宝玉心里叫苦,恰好四个奶嬷嬷并七八个丫鬟,簇拥四个姐妹进来了。宝玉扫了一眼心里更苦,这都谁跟谁啊?
原著里该是三姐妹进来。贾元春进宫做女史,按说不在府上。三姐妹跟他不是一母所生,使个小性当没看到也就过去了,可贾元春是他的亲姐姐,不打招呼让人奇怪。
宝玉偷眼看了:第一个一脸雍容,模样极美,美得让人亲近;第二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模样跟第一个挺像,看起来温柔亲近;第三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俊眼修眉,见之忘俗;第四个还没有长开,身量未足。
四人钗环裙袄,都是一样的妆饰。
眼见四姐妹越走越近,宝玉心里比黄连还苦了。他算是看出来了,贾母、王夫人,这两个是打心眼里最疼小宝玉的。这越是疼爱,他要是露馅了,就要死得越凄惨。
等到了近前,宝玉灵光一闪,笑道:“惜春妹妹,来这坐。”拍拍旁边的凳子,冲最小的那个笑。
贾惜春年龄最小,而这四姐妹中,明显的是第四个还没有长开。
疼爱幼妹是天地正理,这一打岔让众人笑了,亲近中也就免了繁文缛节,各自坐了笑谈。宝玉装着看画,耳朵里听她们说话,没一会就把身份搞清了。
果然按年纪排的,第一个就是他的亲姐。
贾元春看他只顾看画,笑道:“这副‘远山图’是咱们府上义学里的师长,代儒老先生作的,可是他的得意之作,足可名动一时。”
说着笑起来:“碧纱橱那的‘登山赏景’也是佳作,传扬开来多了名气也是能名动一时的,只是那马屁文人居心不良,想借咱们老祖宗的手让名气更广,却被放在了碧纱橱看着玩儿。更进一步,那是想都不要想了。”
宝玉点头。这作画和诗词策论一样,也是分为名动一时、煊赫一方、十城共举、名扬四海、传世五个级别的,能够名动已经是万中无一的佳作。
贾代儒只是秀才,能有名动的画作让他意外,更可怜那个马屁文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这才认真看画,只见画中田野一望无际,远山被晚霞裹挟,一行禽鸟随风渐远。气韵生动,山野辽阔。
不由啧啧叹了一声。这儿的文人真了不得,单单气韵这一条就是如此。现代的画作弄了老些科学道理出来,什么光线、色泽,各种对比,可有哪个能画出好像画从纸上淌出来的,那种活灵活现的气韵了?
贾母摸摸他的额头:“莫不是烧到了脑子?平日你来,何曾正眼瞧这画了?”
宝玉一惊,解释道:“最近感应文山,脑子里想的全是诗词。”
“那是有诗?念念看。”贾母来了兴致。
姐妹们都笑起来,贾元春凑趣道:“老祖宗,诗词文章可是文人的志趣,惯例要有彩头的。您老人家可不能让宝玉白写。”
她心疼宝玉,年龄到了,早晚要嫁出去的。宝玉平日顽劣,做姐姐的在这还能照拂一二,等嫁人了就是泼出去的水,谁还能照应着?有机会就让宝玉落点好处。
宝玉冲她笑了。不愧是亲姐姐,会疼人。
贾母笑呵呵接着道:“诗作得好,我自然要赏个彩头。”
在座的众人都附和着凑趣说笑起来:“宝玉的诗作自然是好的,老祖宗的彩头可不能薄了。宝玉大病初愈,正好添个喜庆。”
“宝玉,这次要拿出真本事出来,要作得比以前好。弄个名动的给老祖宗长长脸。”
“可别为难他,真要是名动的,我这个做姐姐的还舍不得呢。”
贾母温吞吞的笑着,对这样一片融洽的场面很是满意。
众人都笑起来。名动的诗作,便是举人进士那般的大人物,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作出来的。
宝玉看那画,越看越觉得有意境,他看这画偶有所感,当真有一首诗,不是乱说搪塞贾母的。之前说的感应到文山,才是真个胡话搪塞来着。
感应文山就是踩进了文人的边,就是要点燃文火,哪有这般简单?
邢夫人见他久不回话,旁敲侧击道:“可得是个好的,不要扰了老祖宗的兴致。宝玉啊,可得是个好的。”
王夫人咳嗽了两声,她多病多痛,平日里是个沉闷守旧的,但要是惹了宝玉,她不介意把以前的性子拿出来耍耍。让外人知道厉害。
贾母接着笑:“作好了吗,不急,慢慢想。”
“早就好了,且听着。”
作诗这种事,小宝玉不怵,他这个宝玉更不怵。当下站起来,脑子里过了一首诗。
一篇七言从脑海过去,一字一句。他暗笑自己索性还记得,突然浑身一震,仿佛魂魄出窍一般。两眼一片漆黑,连着眼白都是黑的,好像满是天地灵气精粹的深潭。
贾元春、贾探春、贾迎春等他念诗,看见他这副模样呼吸都屏住了;贾惜春来时得了他的照应,侧脸看他双眼黝黑,更是紧张得说不出话,小手连摇,示意众人保持安静。
邢夫人在他对面坐着,头顶金凤钗蓦然颤了一下,连忙道:“我刚才真是急切了些,宝玉莫怪。”说着要站起来,不小心打翻了桌上茶盏。
啪!
声音清脆。
宝玉一个激灵回过神,怒视邢夫人。
林黛玉深深看了邢夫人一眼,再看宝玉时,满脸都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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