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气。忽然看到两人有些尴尬的表情,以及各自红红的眼睛,愣了一下,随即不由失笑:“哟,两位小主子,这是怎么啦?”
卫泠咬着唇,脸色涨红,不说话。启欣则抿紧了嘴唇,也是一声不吭。
顾嬷嬷转了转眼珠子,还以为两人互相对陪不是哭鼻子呢,当下也不说破,只笑着上前道:“我的爷,快跟我走吧,让宫里来的供奉等久了不好――专门指了针工局来给您赶制袍服,这可是国公爷都没有过的体面呢。”一面又对着小世子笑道:“世子爷您也一起,帮着掌掌眼?”
启欣已经控制好情绪,当下挤出笑容道:“好大的阵仗,阿泠是有什么好事么?”
“世子爷有所不知,咱们小爷在皇上跟前儿表现的好,得了皇上金口玉言,要入仕啦,这不,连官服都帮着想到了呢,真真是皇恩浩荡!”顾嬷嬷喜滋滋的一面说,一面冲着皇城方向做了个膜拜的动作。
启欣有些意外:“阿泠打算入仕了?去哪里?”
卫泠笑的勉强:“中书省行走,只求不添乱吧。”
启欣的意外变成了吃惊,随即微笑道:“阿泠定是御前应对出色,皇上爱重你的潜质,来日腾达指日可待呢。”
顾嬷嬷笑咪了眼,一迭声谢他吉言。卫泠则是笑的苦涩,却什么都不敢说。当下一行人莺莺燕燕的簇拥着,又去了庆禧堂不提。
从公主府出来,走马长街,启欣依旧有些恍惚。
他一只手虚虚抓着缰绳,一只手轻轻按上自己嘴唇,那里,仿佛还留有那人残余的温度。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生出勇气跨出这一步,也许是一开始收到“他”下的帖子,也许是因为他的无措和眼泪,也许是,根本就没有放下过。
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一面是一见倾心钟情至深的人,一面是从小视若神祗处处以为标杆崇拜追逐的父亲。两下里撕扯,逼得他一度放逐自己,在漠北狂嚣的沙场上视死如归不要命的搏杀,企图用血腥气和死亡来使自己麻痹。
没有用,怎么都没有用。
小世子沉默着回了府。门上蜂拥而上,牵马的牵马,问安的问安。贴身小厮已经等了许久,见他回返,忙上来请安兼传话:“世子爷,王爷让您回来后去外书房一趟。”
“知道了,”启欣大步往里走,“换件衣裳就过去。”
“王爷,您找我?”书房门口,换了常服的小世子不卑不亢的开口询问。
“进来吧。”裕王放下笔,平静的看向他。
启欣依言而入,姿态如常的行礼,然后,静静立在面前等他发话。
裕王一挥手,侍婢退了下去,轻轻掩上门。
“坐。”看着面前个头快追上自己的儿子,想起他的以往种种出色表现,裕王忽然生出又欣慰、又怅然的感觉。不自觉的,看着他的眼神也复杂起来:“漠北的折子一直定期送来,你做的不错。”
以前,如果得到他一句半句肯定,小世子往往按捺不住兴奋之情,如受莫大奖励。如今,却只是抿了抿唇,肃然起身道:“谢王爷夸奖,启欣必当再接再厉。”
裕王嘴角无奈的牵扯了一下,自从那件事以后,启欣再未叫过他父亲。他低下头,随手理了理面前凌乱的文书,随口道:“论功行赏的名单已经出来了,本来照你的战绩,下头给报了昭武校尉,不过被我压了一级。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慢慢来比较妥当。”
启欣并不在意的样子:“全凭王爷裁夺。”
“这次回来,就留在京城吧,也安你母亲的心。西山骁骑营或者禁卫军,你想去哪里?”
启欣本想说随便,忽然心中一动,张口道:“禁卫军。”
裕王从案上有些诧异的抬头看他一眼:“不是骁骑营?”
启欣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有些倔强有些挑衅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勾起嘴角:“阿泠即将入中书省行走。”言下之意,我不放弃,我就是为了有机会与他日日相对,才选的入禁军。
“他要去中书省?”裕王挑起眉。
启欣看着他,忽然笑了:“原来父亲不知道?”
裕王看着他,许久不说话。他最近朝堂家事缠身,的确有些时没有见过卫泠了。不过,儿子这付小狼崽子般呲牙的态度,奇异的竟然未让他生气。他甚至想逗一逗他:“那么,你就去骁骑营吧。”
启欣猛的瞪大了眼:“你、你这是以权谋私!”
对面,他爹抱着胳膊冷笑起来:“是又如何?”
启欣简直出离愤怒:“你这是公报私仇!”
裕王干脆笑出声来:“嗯,不错,知道对着亲爹指手画脚了――那么,‘仇’在何处?”
启欣哑了,胸口起伏,半天,终于萎靡下来,闷闷道:“我……真的很喜欢阿泠。”话出口,才惊觉自己说了些什么,愕然懵掉,然后脸慢慢涨的通红,咬着牙定定看向对方,一派不服输的表情。
裕王看着自己唯一的嫡子,自己从小手把手培养的接班人,一点一点的笑了。
终于,他啪的一声合上折子,抬眼看向他,像一个男人看着另一个男人一样,轻声说:“很抱歉,我也是。”
24
很快,卫小侯爷的袍服便制好了。
浅绿色长袍,用稍深的青碧色丝线绣满小朵小朵团花图案,乌纱幞头,嵌玉腰带,刻有名字的腰牌,并一双崭新的朝靴。
福宁公主激动的令他当即穿戴起来。“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她看着逐渐长成的儿子,欢喜的抹了抹眼睛,“我家阿泠长大了,母亲不求你多么闻达显宦,只盼你时刻记得君子之道,立德立身,踏踏实实学点东西,为朝廷为民生做点实事,就很好了。”
卫泠心中感触,后退一步跪下重重行了个大礼:“母亲教诲,儿子铭记。”
也许,这会是个机会吧?
也许,真的可以做一点什么?
卫泠将额头触上地面冰凉的青砖,默默对自己说。
中书省在宫里有专门的办公场所,就坐落在皇帝的明心殿旁边,一溜三间抱厦,里头堆满了折子。这个国家最核心的事务每日就在此决策输出。
七品小官没有上朝的资格,每日准时点卯即可。
这日恰是小朝会,卫侍郎将他送至宫门口,已有小太监等在那里,见到卫家父子,眉开眼笑的迎了上来。虽诧异于皇帝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的仔细,卫侍郎还是放心的把儿子交给对方,自己去午门外排队站班了。
小太监躬身领着卫泠,恭恭敬敬的把人引至明心殿,早就等在阶下的张德笑着迎了上来,对小太监的奉承视若未见,只小心的引着卫泠一径入了御书房。
踏进这熟悉的地方,卫泠不由有些脸色发白。张德陪着笑的请他往软榻上坐下,妆容精致的大宫女悄然奉上清茶细点。这张软榻上曾发生的一切忽然历历在目,卫泠如坐针毡。他悄悄握紧拳头,指甲掐着手心,深呼吸,强笑着问道:“公公,我不是该去中书省么?”
张德呵呵一笑:“启禀侯爷,皇上吩咐了,请您先到书房歇息,皇上朝会结束后要见您的。”
卫泠一颗心直往下沉,只得乖乖坐下,耐心等待。
空旷的御书房角落里静默侍立着小太监和宫女,简直与背景融为一体,毫无存在感。洒金扁方双龙耳宣德炉里,细细燃着顶好的沉水香,青烟一缕,袅袅散开。
卫泠像雕塑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许久许久,外间终于传来皇上驾到的声音,整间宫殿忽然迅速活了过来,人们匆忙而有序的移动着,在各自正确的位置一一跪好。
卫泠有些茫然的立起身,看着对面稳步而来的明黄色高大身影,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忽然清醒过来,赶紧俯身跪下行礼:“见过皇上。”
“阿泠来啦。”昭宁帝依旧是温和含笑的模样,亲手将他扶了起来,指尖拂过他手背,卫泠又哆嗦了一下,垂下了头。
“不知皇上相召,所为何事?”卫泠鼓起勇气问道。
皇帝轻笑一声,却没有回答他,只随口吩咐道:“更衣。”言毕展开双臂,自有大宫女左右上前轻巧而迅速的为他解下龙袍,换上早就预备好的轻软便服。
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袖子,皇帝这才施施然上前,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握住他的手,微笑道:“走吧,朕带你去中书省。”
卫泠惊愕的抬头看向他,大清早的让他在此等了一个多时辰,就为了亲自领他去隔壁的屋子?
看着他圆睁的双眼,昭宁帝忽然心情很好,牵着他就迈开步子:“走吧。”
卫泠有点踉跄的跟上去,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不过,有一点还是明白的,头一天上班就这样子露面,他在中书省的形象,与天子佞幸大约是撕掳不开了。
牵着小美人的手,昭宁帝慢悠悠的踱至中书省办公处,身后跟了一串眼观鼻鼻观心的随从们。卫泠不住的深呼吸,压制着面上红潮,偷偷瞪他一眼,皇帝没发现,小庆幸。
“皇上驾到!”张德嗓音尖细却不刺耳,房里大小官员们忙放下手上的事情,纷纷过来排列跪好。看着眼前跪拜的这些服紫着朱的大员们,卫泠站也不是跪也不是,脸上表情尴尬非常。
昭宁帝了然的看了他一眼,含笑侧头耳语道:“阿泠莫紧张,你是先帝亲封的安乐侯,受得起这一拜。”
卫泠恨极,忍不住横他一眼,心想,一来就连带着受了上官的跪,小爷日后在这里可怎么混啊。
昭宁帝被这一眼横的浑身舒坦,竟轻笑出声,当下手向前虚拂道:“都平身吧。”又牵过卫泠:“安乐侯卫泠,即日起入中书省行走。小孩子家没历过事,诸位爱卿替朕多瞧着点吧。”
皇帝的话说到这份上,臣子们除了叩头表忠心,还能有什么反应?
卫小侯爷觉得,他这仇恨值是越拉越大了。
赶紧调整面色,恭恭敬敬的行平辈礼(这里还真没人能受得起他的大礼),一面诚恳道:“无知后辈,还请诸位先生多多教导。”
皇帝满意的看他一眼,又道:“阿泠,来见过中书令,范嗔。”
卫泠预先做过功课,早已判断面前这位紫袍长者的身份,听皇帝点明,当下规规矩矩行了个揖礼:“见过范大人。”
“不敢,小侯爷客气了。”范老爷子出生江南书香世家,一张清癯肃然的面孔,人也是出了名的端方谨严,历经两朝,德高望重。
略识了一遍人头,皇帝将他交代完毕就打算回去了。小太监抱着今日的一大摞折子跟在后头。还没出门槛,迎面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而来,见到皇帝,微微诧异一下,立刻拜下:“皇上。”
没等他跪下,皇帝已经一手扶住:“三弟不必多礼。”
“礼不可废。”裕王微微一笑,还是全了礼。起身时眼角淡淡一扫,恰对上卫泠抑制不住欢喜的双眼,不由嘴角往上一勾。
“三弟是来找朕的?”皇帝明知故问。
裕王看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一本折子:“北路军今季粮饷已拖欠月余,户部只道尚未获得批复,因此臣弟过来探探进展。”
很堂皇的理由,恰好拿得出手。皇帝撇他一眼,含笑的表情纹丝不动,随口吩咐道:“范嗔,替王爷盯着点儿。”一面拍拍他的背,示意他跟上来,脚下迈步不停:“来得正好,有事同你说。高丽国进贡了些上好的红参,你媳妇儿应该用得上……”一行走一行说,竟就这么把人拖走了。
卫泠在背后眼睁睁看着好容易才见着一面的男神,就这么露个脸就被弄走了,恨的直磨牙。眼睛里若能射箭,昭宁帝的背心怕就要千疮百孔了。
“侯爷?小侯爷?”范老爷子看着他呆楞中透着微怒的表情,有些摸不着头脑。
“啊!”卫泠赶紧回过神来,有些歉意的笑笑,“范大人唤我阿泠即可。敢问大人有何吩咐?”
范老爷子招手叫过一个四十来岁的方脸中年人:“这是中书舍人何靖何衍之,他会向您分说这边的差事,侯爷有什么事只管寻他,或者同老夫讲也是一样。”
卫泠唯唯称是,又客气的向对方打招呼。他容貌生的好,态度又极端正,不多时就赢回了不少印象分。
“侯爷刚来,怕还不熟悉情况,朝中事务多半也还没个头绪,”范老爷子摸着胡子,笑的很和蔼,“让衍之带着侯爷先从卷宗看起吧,理清脉络后再上手实务不迟。”
卫泠又一轮揖礼:“很妥当,全凭范大人安排。”
这小侯爷比想象中的乖巧好说话许多,各人暗中吁了口气,随后便继续该干嘛干嘛去了。
卫泠跟着何衍之来到最里间,墙角立着四个大柜子,里头整整齐齐满柜的卷宗。“侯爷请先看着,如有疑问,下官就在隔壁,唤一声即可。”
“何大人请便。”卫泠微笑道谢。
满柜卷宗,按时间、地域分门别类排列,卫泠随手抽下一本京城相关的册子,慢慢阅读起来。心绪却一时平静不下来,抑制不住的想着,皇帝找他去,不会有什么事吧?
“坐。”皇帝端起茶,态度很随意。
裕王从小就习惯了他私下里熟不拘礼的态度,因此径直往下首坐下,端起宫女捧上的茶盏抿了一口:“好茶,今年新上的贡熙?”
“三弟,莫不是战场上滚久了,人也粗糙起来――这是小珍眉。”昭宁帝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早知道拿去年的陈茶敷衍你。”
裕王无所谓的笑笑:“臣弟本就是粗人。”
皇帝摇摇头:“你这是大巧不工。”笃悠悠的喝口茶,看着他,若有所思。
裕王放下杯子,迎上他的视线:“皇上将臣弟召来此地,不知有何吩咐?”
皇帝没说话,笑微微的继续喝茶,许久,方才闲闲道:“三弟这些日子国事家事两头辛苦,为兄的心下很是不忍。”他笑了笑,接着说:“因此,特意着人寻了对小玩意给你,权作消遣纾解。本想调教好了再送来,不过择时不如撞日――张德!”
“奴婢在。”
“去把王爷的礼物带来。”咬音特意放在了“礼物”两字上。
裕王微微纠起眉,恰到好处的露出一点点诧异神色,看向御座上的昭宁帝。
皇帝却卖起了关子,重新悠闲的喝起茶来。
约莫过了半柱香功夫,“礼物”就被带了来,竟是一对十四五岁模样的孪生兄弟,分别手持竹笛和玉箫,容貌清秀,身段纤细,乍一看竟同卫泠有三分相像,不知如何被觅来的。
“玉磬/玉磐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二人姿态优美的拜倒,声若黄鹂,清泠悦耳。
“去向裕王行礼吧,以后他就是你们的主子了。”皇帝头也不抬,继续品茗。
“拜见裕王殿下。”
裕王看着跪在地下的一双少年,心中浮起一些不太妙的念头:“皇上,这是?”
皇帝一挥手,张德乖巧的把人带了下去。这才道:“弟妹常年养病,你府中没什么服侍的人,母后以前赐过两个美人给你,也没见你多喜欢。这对孪生子资质不错,丝竹音律也颇调教了一番,说不得便宜你了。”
“皇上关爱,臣弟感激涕零,只是,这样的‘赏赐’却是不敢领受,还请皇上收回。”裕王起身行了个常礼,恳切道。
皇帝微微沉下脸:“朕送出去的东西,还没有被退回来过。”
裕王后退一步,撩起袍子跪在地上:“既如此,君有赐,臣不敢辞。权当多养府里两个闲人罢了。”竟是一点不让。
皇帝有些生气:“你想欺君?”
裕王忽然抬头:“阿兄为何一定要塞人给我?”用的是疑问句,口吻却简直是反问。普天下大约也只有他敢这样跟昭宁帝说话了。
“阿兄”两字让皇帝忽然泄了气。他重重丢下茶杯,忍了忍,无奈道:“你都知道,还问什么。”
裕王脸上风起云涌,许久,方才轻声道:“记得七岁那年,中秋宴后,阿兄去更衣,臣弟落单,被几个皇子公主们欺辱,骂我是没爹没娘的扫把星。臣弟不忿,直接上前厮打,对方仗着人多,命小太监按住我,自己上来拳打脚踢。若不是阿兄及时赶来,臣弟那番便不是断一条肋骨的事情了。后来,阿兄无论去到哪里,都带着我寸步不离。自那时起,臣弟便下了决心,一定要练好本事,有朝一日阿兄为皇,我便做你的大将军,为阿兄守土开疆,战死沙场亦心甘情愿。”
裕王的声音不高,语速不快,表情平静,仿佛兄弟间寻常说话一般。昭宁帝重新端起茶杯的手,却开始微微颤抖。
“阿兄要什么,哪怕是臣弟的性命,只消说一声,尽可拿去。”裕王抬头看向御座上表情动容却仍强自压抑的皇帝,叹息道,“可是,阿泠是不一样的。”
昭宁帝深深看着他,脸色阴晴不定,慢慢问道:“三弟,你玩真的?”
裕王笑了,虽然依旧跪在地上,却奇异的有种如山的端重。他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25
申初下了值,卫小侯爷放下看了一天的册子,揉揉有点发花的眼睛,规规矩矩的跟同事大人们含笑敷衍两句,然后收拾东西打算走人。中书省几员重臣们都还没有下班的意思,几个低级官员也是继续忙忙碌碌,卫泠有些不好意思,竟有种逃班溜号的感觉。正尴尬的当口,中书令大人从文书里抬起头,用温和的口吻对他说:“辛苦了一日,小侯爷早些回去休息吧。”
听得真正辛苦了一日的人这么说,卫泠的脸更红了,惭愧的作揖应对了几句,然后辞谢了对方派人送他出宫的建议,自己出了门。
外头,日光正好。
红墙黛瓦,斗角飞檐。卫泠抬头看向天空,悠长宫墙里嵌着的蔚蓝一片,夹着丝丝缕缕白棉絮般的云朵。耳畔远远传来断断续续似有若无的丝竹声,想是教坊司那边传来的,情致缠绵,一时竟有些痴了。
一个人慢慢的走到宫城西门,验过腰牌出来,犹自有些恍惚。早已等候多时的顾管家忙迎上来,脸上笑嘻嘻的与有荣焉:“小主子,这边!”
小侯爷头一天上班,阖府上下都紧张着呢。
看他气色还好,老顾管家顺口奉承了两句,然后高兴的把他安顿进马车里,指挥着车夫往回赶。卫泠窝进车里就开始闭目养神,思绪却定不下来,纷乱纠缠,理不出个头绪。
马车辘辘行了一段,忽然停了,管家的声音仿佛向谁请安问好,卫泠往鲛纱软垫子里窝了窝,依旧发他的呆。随即帘子被掀起,上来一个高大的身形,原本还算宽裕的空间立刻局促起来。
“王爷?”卫泠有些反应不过来。
宽大手掌轻抚上他脸庞,男神笑的很温柔:“头一天当值,累坏了吧?”
卫泠低头,脸上一红:“看了一天的卷宗,有什么累的。倒是那些大人们才真累呢,亲眼见了才晓得,这么多千头万绪的大事。”
感受着掌心细致的肌肤,和微微上升的温度,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明心殿里与皇帝的对话,裕王叹了口气,手指下滑抬起他的脸,然后轻轻吻了上去。
卫泠猛的睁大双眼,心脏狂跳,脸更红了,却是条件反射的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闭上眼,壮着胆子回应起来。
感受到他的主动,对方的吻渐渐由浅变深,慢慢变成掠夺式,呼吸变的粗重,近身相贴,卫泠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下某个地方发生的明显变化,愈发情动,不能自已的软成一汪春水。
这样逼仄的、不安全的空间、外面环绕着众多仆役下属,两人竟有种偷欢似的禁忌的愉悦。卫泠用残存的最后一丝清明约束着自己不要发出呻吟。就在他理智崩溃的前一秒,男神终于放开了他,长呼一口气。
卫泠把脸埋进他胸前,感受着他胸膛的起伏与有力的心跳,手指慢慢抚摸上他线条凌厉的下颌,指尖触到密密的须根,扎的有些疼。裕王捉住他的手,搂进怀里,习惯性的用下巴顶着他发心,许久,忽然轻声道:“阿泠,你真的不后悔?”
卫泠抬头看着他的脸,不做声,只攀住他肩膀,笑着凑上去轻轻在他嘴角吻了一下,眼角却开始微微发红。
裕王楞了一下,慢慢的眉眼舒展开来,垂下头细细密密的吻他,从额头到双眼,从鼻尖到双唇。卫泠几乎要溺死在这样罕见的温柔里,闭着眼默默回应,心底的不安却愈发蔓延,今天这人有些反常,太反常了,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皇上……对你说什么了?”
亲吻停止。裕王沉默着把他揽进怀里,许久,仿佛自语又仿佛对他低声道:“无妨,万事有我。”
卫泠一下子如被雷击,不可抑制的浑身颤抖起来。慢慢的抬头看向他的眼,努力辨识着其间的情感流露,慢慢的笑了,眼里却涌起泪水:“嗯。”
搂着他的手圈得更紧了,紧到身体被箍的发疼。卫泠却恍若未觉,只埋身于对方怀中,贪婪的呼吸着他的味道。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此生,足矣。
可是为什么,心底那丝不安,却似蛛丝一线,细细拉伸缠绕,怎么都断不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小侯爷脑内日日都绷着一根弦。可是昭宁帝却异乎寻常的安静下来,竟再没有任何举动。惴惴不安了好些天,卫泠反倒有些疑惑起来,不过皇帝不来骚扰总归是好事,一颗心渐渐的也就落了下来。
在中书省的日子过的很平静。既被打发看卷宗,他便老老实实的日日翻阅,看的极仔细,逢到不懂的地方便找机会请教。一段时间下来,诸人对这安安静静谦虚守礼的小侯爷印象不错,更兼他提问往往能切到点子上,渐渐的观感大为好转,客气中便开始有了亲近之意。卫泠再接再厉,趁机请求分配些工作,“且为诸君分担些许微末杂务”。这样的身份,姿态又放的这样低,简直叫人没法拒绝。于是,他被安排了一些整理文书的活儿,作为起步,卫泠表示很满意。
这一天,卫小侯爷照例分门别类整理着成堆的折子,有些需要供御览决策,有些则已经朱批待下发。理着理着,他对着手里的一本折子发起呆来,想了一会儿,又从另一堆里找出一本,放到一起再比了比,秀气的眉微微皱起。
“何大人,”卫泠抱着两本折子又去请教了,“此处有些不太明白,能否请大人指点一二?”
“不敢,小侯爷请说。”何衍之很客气。
“当初西南旱灾,月余光景便饿殍上千,齐州灾民流沛,周边兖州贺州各接收安顿万余,朝廷分别都有赈济。如今,齐州府为灾后重整民生及抢种秋粮一事求朝廷拨款,这丁口却是按原本的在册数目来报的……”一来一去,就是数万两白银的差额。
何大人到底是做惯了事的,只略一思索便立刻明白了其中关节,面色凝重起来,冲卫泠一揖道:“谢侯爷指点。”
卫泠慌忙回礼:“不敢,大人莫怪阿泠犯错添乱就好。”
何大人带着两本折子去向中书令汇报去了,卫小侯爷继续埋头工作,一种叫做责任感和成就感的东西在悄悄萌芽。
当晚,在家跟户部侍郎大人交流心得汇报工作时,卫泠有些不安的提及此事,他爹想了想,再看看宝贝儿子不知人间险恶的脸,有些话还是咽了下去,最后还是淡淡肯定了他几句。好歹,知道认真做事,为朝廷分忧,总是好的。有些宵小,得罪就得罪了吧,反正也翻不出多大浪来。
没两日,就传出消息,齐州府尹被申饬了,折子也被驳回,勒令限期重核。
这些与卫泠的生活却是没什么关系,他依旧每日勤勤恳恳去中书省点卯,埋头做事,低调做人,与同事们的关系也日渐融洽。他开始真心喜欢这份工作。
这日午后,整理归类完一大摞文书的卫小侯爷趁无人注意,偷偷伸了个懒腰,摸过面前茶盏,就着温吞水喝了一大口。这枫露茶已沏到第三道水,虽然半凉却依然清香满口,他满足的低低唔了一声,舒服的眯起眼,神情刹那间活似犯懒的猫儿,就差喵两声了。
周围忽然一片安静,还没等卫小侯爷反应过来,此起彼伏的“参见皇上”与跪拜时织物的摩挲声已充斥四周。他有些愣愣的抬起头来,正对上昭宁帝若有所思的脸,忽然一个冷颤,手忙脚乱的放下茶杯,规规矩矩的上前行礼:“见过皇上。”
“都起来吧。”皇帝瞬间便恢复到温和含笑的表情,甚至开起了臣子的玩笑:“阿泠看着似乎清减了,范嗔,朕把人交给你,也别使的太狠了,真要缺人就跟朕说,再补你两个就是了。”
中书令大人呵呵一笑:“谢皇上关怀。小侯爷天资颍慧,又谦逊敏捷,臣等莫不感佩,更感激皇上英明,送了大助力来。”
这来回应答,听的卫泠脸上直发烫,又自嘲果然脸皮还没修炼到家。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得皇帝说:“都回去做事吧,阿泠跟朕来一下。”
卫泠下意识的一哆嗦,抬头看向对方,皇帝却已转身离去,高大的明黄色背影渐行渐远。
“侯爷,请。”张德客气的冲他半弯腰。
卫泠心里打着鼓,只得垂下头,默默跟上。
这一回,皇帝悠闲的步子却是迈向了御花园。
太液池中,清荷玉立,将开未开,衬着丝丝垂柳软碧,美的十分袅娜。
这般景致,卫泠却是无心赏玩。他战战兢兢的跟在皇帝身后一步的位置,心脏跳的失却规律,咬着下唇,拼命安慰自己说:这是户外,不会有事的。
冷不防皇帝停下脚步转过身,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卫小侯爷猝不及防撞入对方怀里:“啊……皇上恕罪!”他有些惊惶的抬起头看向对方,一时不知该后退还是干脆跪下请罪。
皇帝却一反常态的并未出言调笑,反而淡淡抿了抿嘴角,握住他手臂:“小心。”待他立稳便撤了手。
卫泠有些呆楞的看着他的脸:什么情况?
许是他的表情太过明显,昭宁帝微微一笑,别开头去:“阿泠……不用害怕朕。”
卫泠垂下头,半晌,方才道:“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皇帝注视着池中央一株粉色花苞,仿佛随口道:“在中书省待了这些日子,感觉如何?”
斟酌了一下用词,卫泠小心翼翼回答:“谢皇上关怀,中书省的大人们都才干过人,克己奉公,阿泠学到许多。”
“齐州的事情,你为国库挽回不少损失,朕还未嘉奖过呢――可有什么想要的?”
皇帝难道真是来跟他谈工作的?卫泠有些糊涂了,不过谨慎些总是没错的,他半垂着眼帘,轻声道:“本是分内职责,皇上过奖了。”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忽然问道:“你同三弟说话,也是这个口吻么?”
话题跳跃的太大,卫泠半张着嘴,一时反应不过来。
昭宁帝自嘲的笑笑,慢慢继续向前漫步。卫泠跟在身后,内侍们则是远远跟在一旁,既不打扰皇帝和侯爷谈话,又不耽误接收指令。
皇帝今天的态度太奇怪了,卫泠不由想起那日马车上,裕王同样反常的举动,心中忽然浮起一丝猜测,又觉得难以置信。他看着皇帝的脸,英俊的眉目间有些萧索的意味,忽然心下一软,有些话便脱口而出:“皇上……有心事?”话一出口便愣住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昭宁帝停下脚步,回头仔仔细细用目光描摹过他的面庞,许久,唇边浮起笑意:“阿泠这般天真良善,该说姑母教的好、还是不好呢?”
他伸出手,却在离他面庞只剩半寸的地方停住了,看着卫泠有些害怕却不敢异动的模样,意兴阑珊的垂下手,转身继续散步前行。
卫泠呆滞了一下才又跟上,后心衣衫被汗液粘在背上,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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