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傻子自愿上钩(上)

    洛水回到弟子居中,坐在最爱的软塌之上,方觉出双手抖得厉害。
    她也自认奇怪,为何每次碰见这掌门,都怕得要死,明明他最后什么都没说,也没拿她怎么样不是吗?
    便同这鬼方才、还有先前无数次安慰她那般,横竖她还安然无恙,自乱阵脚才是大忌。
    她确实做到了。顶着白微那句仿佛字字落在心上的“事不过三”,她逼着自己直视对方的眼睛,硬着头皮又重复了遍“师伯莫要拿弟子寻开心了”。
    天晓得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不想对面的人非但没有发难,反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来,目中不见半分愠色——那一笑之下,当真占尽了风流颜色,好像她说了什么让人十分愉悦之语。
    有那么一瞬,洛水忽又觉得这人很像季哥哥了。其实第一次看到藏经阁壁画的时候,她就那么觉得。
    念头一起,她非但没有心跳加速的感觉,反倒差点因此心跳骤停。
    不会搞错的。她想,她只想同季哥哥在一处。旁人不管如何再像,都不是他。
    ——不能搞错的。
    心神难定间,忽闻那鬼出声道:(“若你实在害怕,不如缓些日子再去后山罢。”)语气是难能一见的软和。而她向来是吃软也吃硬的。
    她绵绵地唤了声“公子”,招了他出来,顺从地依偎进他皮肉紧实的胸膛中。
    这鬼的怀抱向来算不得暖和,只这身骨肉到底是她织出来的,总归十分合意;且他总是出现在她最最担惊受怕之时——横竖都算得上是“恰到好处”。
    大约正是因为如此,纵使她日日咒他骂他,可每每有事,第一个想到的却也是他。
    洛水委委屈屈地抱了会儿,总算心神稍定。
    她其实想一口应承下来,能拖一时是一时,可在天玄历练了大半年,她到底觉出“轻言放弃”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入得内门以来,身遭之人以凤鸣儿为首,都是意志坚定之辈。同辈弟子纵使性格各异,修途不同,向道之心却是大同,仿佛修仙才是此间唯一重要之事。
    虽她还是不明白这“成仙”到底有什么好的,可不知从何时开始,让她再像从前那般撒娇耍赖、偷懒卖乖、混吃等死,却也好像是有些难了。
    “不必了,”洛水哼道,“不用你假惺惺。”
    公子道:“这如何算是假惺惺?若你不愿,我又如何真的忍心逼你?”
    洛水扭开脸去:“你说得好听,横竖我最后不还是得去?”
    公子轻笑一声,退开了些,伸手就要去捧她的脸。按照往日的习性,她的拒绝总归不是太坚定,很容易便能扳回来。
    不过今天他手下稍一用力,她依旧不动,而他向来不爱用强,见她难得倔强,微觉新奇之余,倒也不甚在意。
    于是他放下手来,将她重新搂住,圈在怀里,像安抚一只生气的猫般,手指伸入她垂落的发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
    待得怀中的身子又软下来,他才缓缓开口:“其实你不必讽我。无论你如何觉得,事实便是你我二人一体同命,就算我只是为了自己,亦不可能委屈了你去。”
    “是,我确是希望尽早取得后山机缘,亦想早日拿到分魂剑,还你我自由,然都走到了今日这步,正是命数变化幽微之处,需得慎之又慎,若你当真不愿,才是真的误事。”
    洛水其实并没有多么生气,一直竖着耳朵在听,不过听着听着,就觉出他今日语气似是难得的正经,算得上严肃淡然。她不敢造次之余,又隐隐有些心痒,只想同他放肆,不让他继续端着。
    她嘟囔道:“什么一体同命,说来说去不还是为了你自己——你只会用天机搪塞我,可到底是什么天机,却从来也不同我说。”
    他解释道:“天机难尽,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你我牵涉其间,再如何谨慎都不为过。你心志不坚,向来藏不住形色,方才还差点被天玄掌门诈出话来。就算从前成功行事,若非靠着织颜谱,如何能守住那许多秘密?我若再将那些天机道于你听,说不得明日便要行迹尽露。”
    还说不是在搪塞她?
    洛水恨得暗暗掐了把他的腰:“说来说去还不是不信我!不信也就罢了,你还怪我!你什么都不同我说清楚,我突然遇事,如何能不受惊?”
    公子一把按住她不老实的手:“如何又绕回去了?横竖不过为了保住你的小命,让你同你那心上人双宿双飞。”
    洛水不依不饶:“莫要糊弄我,我就问你,为何你又要让我取剑,又要让我去闯后山禁地?这两者到底有何联系?说什么为求万全,我也没看出哪万全了,平白还受那许多惊吓!若不是你取剑之余又要让我去后山,我何至于差点……”
    话未说完,腰上便是一松。她被放到了地上。
    骤然脱离怀抱,洛水不由睁大了眼睛,有点茫然,还有点不安。
    面前“人”慢慢屈起一条腿坐在床沿,支肘托腮,歪头看她。形还是那个袒胸敞襟的形,坐姿亦分明懒散不羁,因为“点睛”未成的缘故,双眼的位置还蒙了条红绸,自然看不出情绪如何。
    可她却分明能感觉到面前之人气势变了,形状中透着一丝奇异的“庄重”与“疏远”,就好像此人跌坐之处并非床榻,而是莲台宝座。
    当他就这般安静地“看”过来时,她陡然生出一种惊骇之感,仿佛颤巍巍地立于猛兽巨物之前,直觉头晕目眩,不敢逼视——这感觉甚至算得上熟悉,就在三刻前,她刚刚经历过。
    她本能地就想逃开,想跪坐下来,想伏倒在地,想顺从“他”的一切吩咐——可腿脚刚软,就撞见他唇角一闪而过的轻蔑、了然。
    她胸口一窒,本能地不肯露了怯,下意识便抱臂在胸,眼神左右躲闪一阵,到底还是咬着唇瞪了回去。
    ——不过是个鬼东西罢了。
    她含着泪想,目光不肯稍移。
    两人对视了许久。
    就在洛水瞪得眼睛和鼻子都开始发酸时,座上之人终于红唇一弯,露出笑来。
    他说:“方才还说你心志不坚,倒是我弄错了——还算可造。”语带戏谑,已是平日语气。
    洛水心下一松,差点就要哭出来。可她硬是憋住了,多少猜到若自己当真哭出声来,这鬼又要嘲讽说“原来没有弄错”之类的浑话。
    公子点头赞许:“你同我求问天机,自然得拿出可承此秘密的”心性来——今日这小小一试,你算是过了。”
    洛水气得想骂他——“你又算我哪门子的师父要来管教我”——可话未出口便想起来,两人虽无拜师之仪,但自己这身功法确是他亲传的。当下噎住,气哼哼地憋了回去。
    洛水脸色变了又变,公子只作不知,复又缓声道:“既是过了,那便予你些奖励罢——最初我便同你说过,若要堂堂正正地取剑,唯有好好修炼,入得白微门下,打败祭剑闻朝,成为分魂剑主,可你不愿。如今入得闻朝门下,非是我不肯让你再走此途,而是你已知晓,你大师兄亦是争剑之人。你自问一句,当真愿与他去争?”
    洛水闻言脸色一白,想说“我才不要”,可话到嘴边,硬是变为“就算要同大师兄争那又怎么样?”
    公子点头:“好,就算你愿意去争,且就算你能比过那祭剑首徒,可等你打败了他后,还需同天命之人过招——对,就是你那凤鸣儿师姐,此次山海之会上,她亦要去争那‘分魂剑’。你觉得自己当真能争得过她?”
    “什么?”洛水惊讶出声,“我怎么不知道?”
    话一出口,她就觉失言,心道自己同凤师姐不过一点修炼的情谊,如何能得知对方所有安排。
    公子道:“此事虽关涉天机,却并非秘密,她未同你说过,如今你也知道了。”
    洛水本就隐隐失落别扭,闻言愈发莫名难受。
    她只道这般心情是因为这鬼东西看轻了自己——是了,明明凤鸣儿修为还在伍子昭之下,为何他就认定她一定能赢?
    洛水努力分析:“就算我争不过,可她不还得同师父过招吗?大师兄同我说过,那承剑之仪上,她需得在我师父剑下走过三招,再还上一剑,中了才算有资格承剑……等等,你不会说,这也是天命吧?”
    公子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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