羸弱薄脆的甲片下是绣囊的流云纹,简简单单的式样却叫萧逸宸挪不开眼。
他屏息静气,抬起眼看向她。
她垂着首,看不到神情,只有那迎着天光微红的耳廓明目昭昭。
萧逸宸因而生了些狎趣的兴致,没有去接,笑着道:“五姑娘,你帮我系上。”
沈南宝怔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讷讷地抬首,舌头像烫着了沸水,打起了结巴,“殿,殿帅,这怕是不妥罢。”
萧逸宸看着眼前这个急得脸颊酡红的小娘子,沉在眼底的笑意浮了出来,语气却故作一本正经,“有什么不妥?五姑娘送我繁璎不也妥当得很么?”
细嫩的指节蓦地攥紧绣囊,沈南宝愕然看着萧逸宸嘴角戏谑的弧度,突然觉得自己这才是真真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自己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头了,要给他编繁璎?
交锋了这么几次,难道不晓得他是个好玩弄他人的人物?
如今可倒好,把自己逼到这样进退两难的地步。
索性现在这雅间不过就他们二人还有风月,也不会生出其他风言,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妥帖了他的心意,也免得拖捱着,更容易出事。
打定了主意,沈南宝像那些迈上战场的效用行伍,生出了些勇士心肠,咧咧地扯出一抹笑,“那便劳烦殿帅配合了。”
萧逸宸大抵没料到她真能这么虎猛,竟敢替他做这些夫妇之间才能做的亲密事。
‘夫妇’二字闪过脑海,让萧逸宸大大的不自在起来。
他甚至觉得那伸到蹀躞带上的那双手带着火,燎得他浑身不自在,只想后退。
但他的脚粘在了地上挪不开半步,就像他挪不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盯在了那片方寸之地,看着她笋尖似的指尖灵活翻飞,很快便系好了,稳稳挂在腰间。
萧逸宸往下顾,那是一条五色丝线编成的繁璎,鲜艳的红绳镶着边,坠下来,随着风款款而摆,似乎荡进了他的心底,漾出一圈一圈的波澜。
他以为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她通红着一张脸,嗫嚅着请示:“殿帅,劳烦将手抬一抬。”
萧逸宸这时就像三岁的痴儿,没了自个儿的主见,任由着她‘吩咐’地抬起手。
手还是如记忆中的那样,精瓷得无可挑剔,那袒露出来的手腕、突出的骨节也有着令人感叹造物精妙的冲动。
沈南宝脑海里不由勾勒出他的轮廓,想来的确该是这么一双手才能配出那样清贵儒秀又邪逆狂魅的面貌。
她如此下着定论,按捺着乱撞的心跳,信手抻出长命缕绑在他的手腕上。
也就是这时,沈南宝才注意到他那如银似雪的小臂虬结着淡白的疤,一道又一道,单单这么扫视,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
但不可置否的,的确如方官所说的,的确如她所想的。
他过得苦,至少曾经苦到了极致,灭门的痛楚,父亡的绝望,定是都在那十几年的岁月里无数次摧撼着他,力图将他压到土泥里。
如今,他平步青云了,却有着一颗孤寂的心,不允许他将那些苦水倾倒出来,所以他裹上了锦衣华服,往外裸露着别人以为的光鲜。
而那些、那些旧日无数让他缱绻怀恋的时光,都成为他在午夜独自惊醒的失望和落空。
甚至在这样普天同庆的盛况节日里,都在提醒他的孤寂,告诉他身边没有一个长辈给他编这样的饰物,没有人一心为他祈福。
这么想着,沈南宝突然多了些不可名状的酸意和愧疚,没来由的她道:“我来给殿帅续命了。”
悄悄的一句话,崩雷一样轰进了萧逸宸的脑子里。
他惊惧地看着眼前的沈南宝,耳边不断回响她方才的那句话。
那句,与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无比相似的话。
‘就当为父替颜暮挡灾续命了。’
一声一声,直刺进他的脑子里,势必要将他七魂六魄摧散。
但慢慢的,心底涌上一股莫名情绪,滚进喉咙里堵得他开不了口,冲得他鼻尖发酸,就是眼泪居然都控制不住的,要奔涌出来。
但他是殿前司的指挥使,素来从容,素来冷情,就是天塌下来,眼前是敌军的万马千军突袭,他也面不改色,遂看着她系好了那长命缕,强撑着面门地笑道:“五姑娘手艺怎没了沈大人生辰时那般精巧?”
沈南宝有些羞恼地嗔了一眼萧逸宸,露出自己还未完好的手掌心,“殿帅看看,这样的手能编出个什么精巧的花来?”
是了,她受了伤。
当时他晓得之后,竟然还想着要不要寻个理由来府上探望。
索性那时他冷静了下来,理智思考这样做的后果,才让了方官带去了药。
萧逸宸探下去,见上次瞧着还细嫩得如同豆腐块的掌心磋磨得累累伤痕,虽说都结痂了,但并不妨碍他问一句,“疼么?”
语气太过温和,同往常沈南宝认识的他太不相同,以至于她怔愣在那儿半晌,呆呆地看着他。
萧逸宸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嗽了嗽,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肯定是疼的,我从前看过手下的班直掌?别人,他们叫得可厉害了,所以应当是疼的。”
这算哪门子的类比,是埋汰她是犯人么?
刚刚还升起来的那点悱恻,瞬间如倒放的沙漏,飒飒流失了。
沈南宝乜他一眼,“可不是,都血肉模糊,能翻得见肉骨了,怎能不疼。”
本来也只是强项一句,没想萧逸宸倒是慎重地盯着她手心里的那些伤痕。
盯得久了,像是走路不小心拂到路边斜喇而出的枝丫,让她难耐搔意地缩回了手,嗫嚅道:“好在都好了,那些 咬牙熬过来的苦必定能成为登高的无数阶梯。”
这话算是自我开怀,亦算是替他宽慰。
谁晓得,萧逸宸点了点头,另给了一番态度,“不是熬过来的苦成了登高的阶梯,是自己咬牙撑过来的那些坚持成了我们风光的筹码,至于那些恶人,没必要感怀他们给予的落井下石和冷漠。”
沈南宝微怔,看向他。
他站在光晕里,太阳金光从他周身直刺过来,看得她头晕眼花。
忽而鼓声震起,气势磅礴,伴着四起的人群欢呼,简直要把屋顶掀起来。
沈南宝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她不敢再兜搭下去,害怕沈南伊回去久了,祖母那边会起疑,谁知才开口,外头廊道又乌暄暄地吵嚷起来。
萧逸宸霁月一样的面孔挂起了高深莫测的笑,“五姑娘素日谨慎,怎么行踪这块这么偏爱带着小尾巴?”
小尾巴?
她什么时候带小尾巴了?
还这么偏爱?
沈南宝纳罕着,外头水锅一样烈火烹沸的廊道脱颖而出一道尖细且锐利的声音,伴着橐橐步声。
“国公府夫人,劳累您跟我跑这么一趟,但我也是实在没辙了,祖母尚在陪知州通判的夫人说话,二妹妹去陪梁公子看竞渡了,只剩下我这热锅上的蚂蚁,胡爬乱闯的不晓得怎么办,万一五妹妹这真和别人有……这岂不是坏了我们沈府的名声,二妹妹的亲事!”
她错愕之际,沈南伊已攘开了跑堂破门而入,见到沈南宝和萧逸宸对立站着,脸上露出得逞又了然的奸笑。
“五妹妹!你果然……”
话说到后半截,沈南伊已变换了面孔,佯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捶胸顿足,“你怎么能,你怎么……”
随后而至的国公府夫人一副闲人看大戏的模样儿,在看到萧逸宸,显然身形一滞,怔在哪里不知道该说哪一句话。
于是,这里便成了沈南伊个人的打擂,她眼眶发红,堕下大泪,用着平生最大的嗓音呜呼哀哉,“先前谢小伯爷来府上说起要娶你的事,我还纳闷呢,你怎么就眼睛不眨的拒绝,原是你心有所属,属意萧指挥使……”
“今个儿出来这么一趟值得,不止能看到龙舟竞渡,竟能品咂一番别家的家长里短!”
嵌进骨子里的声音从槅扇那儿冒了出来。
沈南宝仿佛掉进了冷窖,冻僵在了原地。
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所有的景象都化作了黑白,只有脑海里一帧一帧闪过的画面,带着最鲜艳的色彩,以摧枯拉朽之势,将她钉在悲绝的望柱上!
一道长长的身影拉到她的跟前。
沈南宝缓慢地抬起头,墨绿色掐云纹的福鞋,黑色缎面宽镶腰带、织金云锦的广袖襕袍……最后,则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一如记忆中的模样,那倾心的托付,温柔的相守,仿佛从未改变,只是,眨眼一晃,万千灯火在岁月的长河迅疾穿梭,那些旧日时光,无数的欢声笑语,霎那变作了她垂死那天清冷的雨,他坐在床前给自己灌下毒药的冷漠神情。
她恍惚跌进了层叠的厚埃里,满身负伤,几乎快要站立不住了,无数的火苗在她四肢里穿腾,燎得她刺痛如焚,痛得她几乎快要忍不住欺身上前,拽住他的领褖,歇斯底里地质问。
‘为什么要欺瞒我?为什么要毒害我?难道那十几年的情爱都是虚妄,那些你给我的宠溺都只是为了稳坐侯府?’
扪心的暗恨,野蛮的、肆意的狂长,像是巨涛要将她淹没。
而他、眼前的他、眼前的陈方彦迎着艳阳,风轻云淡的笑,带着前世初见时惊艳的目光看着她。
“你便是沈大人流落在外才收养回府的沈五姑娘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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