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天空下,安溆和方伯下了马车,跟在钱婆子的身后,走进一个空旷的只有四面墙壁的院子。
院中没有积雪,清扫地干干净净,在靠东面有两个低矮的屋子,钱婆子喊了声:“有主家了,人都出来。”
然后就在安溆的眼皮子底下,这小小的两间房出来不下二十个人。
有两个年纪比较大的,还有几个尚且一两岁左右的小孩儿。男男女女的,脸上都带着麻木的神情。
安溆想要卖的那种体格魁梧能一个打仨的,几乎没有。
这一个个,穿的不是带布丁,就是夹衣夹鞋还露脚趾头,嘴唇都冻得乌紫乌紫的。
说实话,饶是安溆已经接受古代的国情,看见这么些比非洲难民还惨的人,心口都跟有一个个细小的针在扎一般。
无关眼前这些人是谁,她是个有正常的同理心的人,她很难受。
但她只是个普通人,她又不得不“同流合污”。
钱婆子瞅着这姑娘的面色不好看,便笑着道:“这些都是来历清白的,您要的那种,真得好好凑着才能有。”
有力气有身手的,其实用不着到她这地方不是?
安溆点了点头,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个个掠过。
有几个,在她看过去是明显往后移了移,眼神中似带着嫌弃。难道他们都成为被人挑拣的“商品了”,还想挑选更有家资的主人?
安溆有些想笑,更多的却是悲哀。
她看中了一个个子中等的少年,应是十五六岁吧?不过面黄肌瘦的,可能比十五六岁大也不一定。
他的一只手,一直护着个还不到他腰间的小孩儿,那应该是个小女孩,头发枯黄枯黄的,小脸儿也干巴巴挂着泥污。
迎上她的目光,少年眼神清正,小女孩则是还带着些懵懂。
顺着她目光的落点,钱婆子解释道:“这是被家里哥嫂卖来的,小哥儿坚持带着他这小妹,不让带能跟我们拼命。”
安溆没说话,又看了剩下的人,其中依然有嫌弃后移的,不过也有目露祈求的。
“就他们吧,”安溆收回目光,硬起心肠没管别的人。
少年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欣喜,那几个有期盼的,失落一会儿,便都转身往屋里去。
少年拉着小妹过来,带着小妹,扑通一声就给安溆跪下来,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
许是看安溆心肠软,钱婆子把目前什么活都不能做只能养着的小女孩也要一两银子,而少年的身价银则是五两。
安溆没有跟她讨价还价,她再是奸商,也做不来和一个古代牙婆就一个人的价格来回争执。
银子不用现场交付,还得去府衙留下契书,如此一来,少年和小女孩就在衙门留了底,体貌特征都记录在案,以后如果他们逃了,凭这个,主人打杀了官府都不追究。
加上在官府的手续费,两个人共花了六两三钱银子。呼吸带出来的一团团寒气些微阻碍了视线,看着手里的两张薄薄的纸,安溆深深叹口气,把所有不适都压在心底。
钱婆子怀里揣着热乎乎的银子,高兴地露出牙花子,对安溆道:“姑娘以后有需要,还来我们牙行,绝对不让您吃亏。”
安溆敷衍地笑了笑,叫那兄妹先上车,跟方伯道:“先去一趟裁缝铺吧,看有没有成衣买。”
方伯这时才小声说道:“要是买这样的人,不用在这城里的牙行,跟你四平婶子说一声,附近村里就有。”
而且现在买也着急了,还要在城里待几天呢,这多两个人,不是平白浪费银子吗?以前看大妮是个嘴上厉害的,没想到心却这么软。
安溆一开始的确是奔着买个能打的人回去的,这两天不是正好保护宗徹吗?谁想到她想得简单了,但那么些人,她的能力能捞两个出来,便捞了。
至于能打的,她明天再去镖局看看。
给兄妹俩买了新衣裳,又买了些除虫药,安溆就让方伯赶车回去,好在之前跟赵大厨打好了关系,她这又是用热水又是用浴桶的,有赵大厨说和,客栈掌柜也没有给脸色看。
将两人收拾好,让他们吃了些东西,已经是天色昏黑,给少年安排了一个大通铺,小女孩安溆就打算带着她睡。
一豆灯光中,安溆拿篦子给小女孩篦了篦头,才让她钻到暖和的被窝中。
她梳头的时候,小小的丫头露着个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突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小姐,你真好,以后草丫会好好伺候您的。”
“你叫草丫啊,”安溆笑道,“你哥哥叫什么?”
在衙门备注契约时,这些作为商品的人是没有名字的,只有一个代号,代号便是他们被牙行买进的那天日期,然后再以一二三四五六做顺序区分。
小女孩察觉失言,小脸一白,忙说道:“哥哥说,以后小姐取的名字才是我们的名字。”
安溆好笑,放下梳子上床来,然后吹熄灯,“还得给你们取名字,我可得好好想一想。”
隔壁,听不到墙壁另一面有说话声了,宗徹才将全部心思放在书中,外间安翀已经准备睡了,看里面还亮着灯,便提醒道:“徹哥,你也早点睡,后天就要进场了,我姐让你这两天放松放松。”
“知道了。”宗徹淡淡地回应了一句。
这边,安溆想了半天的名字才睡着,第二天是被旁边乱动的小丫头给吵醒的,打了个哈欠问道:“怎么了?”
小丫头脸颊红扑扑的,不好意思道:“小姐,我想去茅房。”
安溆披衣起来,看窗外此时还是暗的,便说道:“屏风后面有恭桶,去吧。”
小丫头去撒了泡尿,安溆也去了趟,再躺回床上,两人都没了睡意。
咕噜噜一声从小丫头的肚子里传出来。
安溆好笑道:“饿了。”
小丫头匆忙摇头:“不的,不饿。”
哥哥已经偷偷嘱咐过她了,要懂事,小姐再好,也不是有爹娘在的时候,不能麻烦人。最重要的是,他们要知恩。如果没有小姐,他们还不知道以后会到哪里去。
外间有沙漏,安溆刚才看了眼,知晓此事已经差不多要到卯时了,便打算起床。
昨天她做的饭团没多少,其实就是做出来几个样品,叫宗徹尝尝。今天才要大量做,明天五更他们就入场,按照安溆这两天从客栈其他人那里听来的,今天晚上基本上是不能睡的,半夜里便得起来去排队。
安溆一起,小丫头也要起,但这么小个孩子能做什么,安溆说道:“你继续睡。”
小丫头道:“我要给小姐帮忙。”
安溆好笑道:“等你长大了再说。”
小丫头虽然不敢再睡,但牢记着哥哥的话,要听小姐的,只好再拉着被子躺下来。
“小姐,”安溆关好门,然后就看到已在门口候着的少年,惊讶之后,拉着他走到楼梯拐角,“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一向都是这个时候起的,担心小姐少爷们需要热水,就先过来了。”
安溆无奈,她看得出来这对兄妹都很忐忑,自己一两句话是打消不了这种忐忑的,吩咐道:“那你跟我一起去厨房吧。”
一早上,做了几个肉松饭团,还有早晨要吃的饭菜,安溆和那少年端着东西回到客饭的时候,就见安翀和宗徹住的那间门开着,宗徹正坐在桌边看书。
小丫头也已经起来,安翀陪着她玩。
“姐,你们什么时候起的?”看见姐姐,安翀赶忙出来接住她手里的东西。
“卯初,”安溆回答着,对少年道:“你下去叫方伯上来吃饭。”
“嗯,”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少年转身就出去了。
宗徹这才放下书本,抬头看向安溆,这个女人心里是不是一点儿男女大防的概念都没有。
“你若是嫌家里人少,怎么不买个当用的丫鬟?”
一个年龄与她差不多的少年,一个小小年纪的丫头,岂不都是鸡肋。
安溆开始盛饭,说宗徹:“少管闲事,洗手去。”
宗徹起身,便去洗手。
安翀小声跟姐姐说:“早晨起来,徹哥心情就不太好。”
嗯,看出来了。不过他不就是这么个别扭性子,什么话都要拐个十八里弯。
吃饭的时候,宗徹问坐在一起在旁边小茶几旁吃饭的兄妹俩,“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少年忙放下筷子回道:“以前的名字都已经跟我们无关了,恳请小姐和两位少爷赏个名儿。”
宗徹微微皱眉,这个少年人未免有些太油滑了。
对了,名字。安溆笑道:“我昨晚就想好了,草丫,以后你就叫稻花,你哥哥叫丰年。”
她是起名废,昨夜想了好久,最后想到高中时代常考的辛弃疾的那句“稻花香里说丰年”的词来,就这么决定了。
少年拉着妹妹赶紧道谢,别管叫什么名儿,都比以前的二狗子和草丫好听。
宗徹微微摇了下头,安溆问道:“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你随意。”他说道。
安溆得意地哼了声,然后郑重宣布,“顺带,我也给自己取了个大名,就叫安溆。”
正吃饭吃得香的方伯被呛了下,惊异地看向大妮,这丫头是恨嫁了?
人家城里姑娘金贵,生下来后父母会取个闺名儿,都是家里叫叫,而他们乡间的,一般是几妮几妮的叫着。
正式的名字,那是要到出嫁的时候,长辈正式给取来,写在庚贴上好跟男方交换的。
他正想说什么,就听宗徹问道:“哪个溆?”
“三滴水,”安溆想了会儿,繁体字的溆和简体是一个写法,才道:“再加一个叙说的叙。”
“这是,水边的意思?”宗徹问道。
安溆点头,道:“怎么样?以后我就叫这个名字了。”
方伯又想插话,宗徹微笑道:“你喜欢就好。”然后看向安翀,“你说呢?”
安翀的脸色有些不太好,但被问到,他还是赶紧扯出笑来,点头道:“我觉得挺好听的。”
而小赵成,也是点着头,说好。
一桌子上其乐融融的。
方伯:行吧,你们都觉得行,我一个外人就不多说了。
早饭吃过,丰年便收拾碗筷拿到后厨洗,小赵成要帮忙,他也不让,虽然不明白这个小孩和主家是何关系,他依然客气礼貌对待。
宗徹见此人行事,略微放心,油滑点没关系,只要是个知自己本分且记恩的人便行。
“我要出去一趟,”宗徹跟正重新给他整理考篮的安溆说道。
安溆闻言,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行,咱们有个幕后对手,快考试了,你别出去瞎逛悠。”
正是有幕后对手,我才要出去钓一钓。
宗徹道:“我只是想散散心。”
安溆想了想,“待会儿我也要出去,你跟我一起坐方伯的车。”
宗徹:那样还怎么钓人?
安溆看他一眼,还有事?
宗徹一时间竟然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转身到一旁的椅子上坐着去了。
桂香客栈外,一个乞儿正蹲在对面玩石子,但客栈里每出来一个人,他都会好奇地看去一眼。
一直到太阳都快走到正中间,他看过的画像中的那男人才出现,只不过还有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一起。
乞儿想了想,等他们坐上车,看着他们的车往客栈东边的街走了,才跑去通知在街口正吃烧鹅的两个男人。
这两个男人一个比一个长得壮,都是爆炸头爆炸胡,不大的眼睛在偶尔看向路人时泄露出几分凶光。
因为他们在,烧鹅店都没有客人敢靠近。
老板直在心里念苦也,他这小店怎么就把樊家兄弟给招来了。
一个小乞儿跑过来说句什么,樊老大确认一句道:“就是刚才那辆马车?”
小乞儿点头,眼珠子几乎都粘在了他面前的烧鹅上。
樊老大扔了一跟啃到一半的骨头给他,和二弟示意一下,抓起包着鹅肉的油纸就走,紧紧缀在那辆马车后。
今天雪停了,太阳大大的,街上的行人不少,马车走得慢,樊家兄弟跟得很是轻松,把鹅骨头扔了一路。
但是越跟,却越发现这马车走的方向不对劲儿。
“我们要去哪儿?”宗徹看着正撩着车窗帘看街上风景的安溆。
安溆指了指已经能看见的武馆大门,笑道:“雇两个保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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