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的时候,闹钟还没响起第一声。
江雪明像是条件反射一样,提前掐灭了手机的铃,那股子机械式的肌肉反射动作吓得小七浑身一紧。
紧接着,七哥就看见这个小男人在短短十分钟里洗漱完毕,剃掉胡渣修理鬓角。最后提上大背包站在门前。
“走。”
说完没有作停留,直接走出门外。
小七立刻带上行李,跟上雪明的脚步。
她一路上小声抱怨着:“你也不等等我...”
雪明把房卡交回前台:“你跟得上。”
小七笑着:“嘿嘿,你这么信任我呀?”
雪明推开旅店大门,闯进人来人往的县城街道,沐浴在燥热的阳光下。
“嗯。”
他偏过头,观察着四周的环境,挥手拦下了一辆计程车。
小七跟着挤上后排,听见雪明先生用本地方言和司机爽利地砍价。
她只能听懂一点点,大概是不要绕路,大家都是本地人,司机莫来诓骗雪明,乱搞黑车宰客的事情。
又听司机与雪明说着老家的旧事。
汽车从街口出发,往水泥路开回卫生所,那个救死扶伤的地方,已经卖给了本地的一户富商,即将改成养老院。
一路上司机大哥唉声叹气的,讲到很多年轻人出去以后,就不再回来了。
又看雪明先生一副笑呵呵的营业表情,附和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场面话。
两侧的水稻田绿油油的,夜里看不清,到了白天,小七才望见那茂密的穗子,还有佝腰在水田中栽苗的人们。
远方的矮山上,太阳刚刚冒出头,投在车窗玻璃上的暖光晒在她的脸上。
车载音响里的当地电台播着很久之前的歌,刚放完《可爱女人》,接下来就是《稻香》。
菜地的灌溉喷头撒出来的水雾在朝阳下透出一道朦胧的虹光。
这一切,都让小七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千禧年时代,回到了小时候。
她从来都没见过水田,也是头一回来到衡阴平阳,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她摸不着头脑。
她不由自主地摸到雪明先生的手,好像不满十岁时,牵着爸爸的手,要爬去爸爸的摩托车上时一样。
这一回雪明没有躲开——
——因为出租车后排实在太逼仄,他躲不开,保不准这小姐姐摸不到手等会就摸其他地方了。
“那些是什么?”小七看着窗户外边的田。
雪明:“是水稻田。”
小七:“他们在干什么?”
雪明:“插秧。”
小七:“要一直一直佝下,又站起来吗?好辛苦哦。”
雪明:“如果是二三四月,可以抛秧,没有那么辛苦,有些家里买了机器,就方便多了。”
小七:“怎么抛?”
雪明:“我小时候也抛过,就是抓着一把带泥巴的秧苗,往田里抛出去。这个时候已经是晚稻了,要精耕细作,不然不好长,得给它们的生命之间留一点空间。”
小七突然开心起来,“我也想去种!要不我们下车!现在去帮帮忙?我想去!想去!”
“听话...”雪明哭笑不得:“别闹。”
小七失落下来,不过也没失落多久,她立马就看见更多有意思的东西。
街道两头来往的三轮车载着衡阴市场里的小商品,往县城集市里赶,偶尔能见到驮货的黄牛。
她睁大了眼睛,想看清这些飞逝而过人与事。又嘱咐司机:“开慢点!开慢点师傅...”
她望见一匹白马,上边的货郎一手抱着两根插满糖葫芦的大棍,慢悠悠地沿着野路往县城走。
有十来个小孩子往市区的方向,沿着引水渠一路打闹疯跑,举着彩风车和板糖,像是白露那样,不时停留在水渠的管节阀门,站得老高,作出殴打小怪兽的架势。
马儿在路边啃着带露水的嫩草叶,留下些粪便。
小七又说:“我想骑马!我想去玩!我...”
司机拉下脸来:“......”
江雪明好声好气地说:“回红磡,我带你去找阿星,让他给你安排......”
远方依山而建的许多房屋门廊旁,打谷机退壳的沙响传出去老远,声音就像是落叶被风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七依依不舍的离开了这里,在下车时才发觉自己早就把雪明的手攥得滚烫。
不由得让她内心浮想联翩——或许在她看窗外的花花世界时,雪明先生也像个小孩子那样扒着窗户,想把这些回忆都翻出来,像是老照片一样,好好的看一看,才会忘记两人的手互相牵连着。
下车的时候,七哥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手,她一个劲的偷着乐,占到了大便宜。
回到平阳农大的街口,回到奶茶店门前,她依然被猫咪咖啡厅的妖艳贱货迷了神智,立刻想起之前说过的事情。
小七一拍手,欢笑雀跃地说着:“你喜欢猫咪!我记得你喜欢猫咪!我要去挑一只来魅惑你!嘿!”
像是刚来到这家奶茶店一样。
江雪明径直走向大门,和前台打瞌睡的小妹打了个招呼。
“叶老板在吗?”
前台的小妹依然握着手机头也不抬,半睡半醒地应了一句:“蹲在仓库呢......哎!雪明哥哥!等会等会!”
江雪明立刻从背包中掏出那包七哥没吃完的奶糖,送去一颗。
“我有事,回来再叙旧。”
他来到仓库门前,像是上一回那样,轻轻敲了敲门,又直接闯了进去。
紧接着看见了一副信息量非常大的画面。
地板上坐着三个男人,都穿着小裙子。
叶老板在正中间,套着一身哥特长裙,脑袋上还绑着蝴蝶结——其他两位应该是过来保护白露的好哥哥,也顺道在假期时间来喝茶,身边放着小桌板。
说这两位哥哥身上的衣服,一个是汉服长裙肥瘦凹凸有致,一个是日式jk青春活力无限。
破产三姐妹齐活了。
白露倒是没换衣服,她抱着那只大白猫,神气活现的蹲在飞行棋盘前面指手画脚,像个胜了还要胜的将军,握着大猫咪的爪子在计分板上划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只大白猫的表情活灵活现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浮,像是已经吃了几个人的猫老太婆,简直爽到极点。
屋里的四人一猫齐齐转过头。
他们看着江雪明。
雪明当时非常礼貌的把门给带上了。
“不好意思,我冒昧了。”
过了二十分钟,等好哥哥们把衣服都收拾完,叶大哥换回一身常服,拉着雪明在店外,临时搭起遮阳棚,两人坐下了。
“呃...其实...”叶北笑眯眯的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气不可能永远只站在你这一边。”
雪明点点头,也没想太多,只是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叶北:“你在笑什么?”
雪明:“我想到开心的事情...”
叶北:“你老婆怀孕了?”
雪明:“不是...”
“那我也不多问,你能笑出来,那应该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叶北顺着话题往后说,顺着桌上的茶杯,把茶给倒满:“看你这么开心,事情办好了吧?”
“对...”雪明点点头,把锦盒拿出来,放在桌上:“都办完了,这个盒子我没用上,也没拆开来,就想着原封不动还给你。”
叶北满不在乎,又给雪明端来点心当早饭,递过去俩燕麦饼:“你拿着,说不定哪天能用上。”
“那叶大哥的好意我就收下了。”雪明一点都没客气,把东西拿了回来。
他想起陈先生让他带的油纸袋子里装的是纸钱,又好奇这个锦盒里装的是什么,“叶大哥,你能告诉我,这里边是什么东西吗?”
叶北啃着饼干,囫囵不清地随口答:“用来防身的棍子,上了年头了,还算半件古董,是我诸多收藏品其中之一,也不值几个钱。你要是落难了,拿去卖掉可以应急。”
把嘴里的饼给吞下肚子,叶北煞有介事地嘱咐说:“你隔三差五,有空没空就拿出来擦擦上个油,用普通的缝纫机油就行,别让它生锈。”
雪明放下锦盒:“那我先不拆开了。免得东西见光不好保养。”
经过这么一通寒暄,雪明谈起家里的事情,也有点不好开口,毕竟那个神秘的油纸袋子是陈先生给他的,和叶北大哥没什么关系。
但是叶北大哥和陈先生是很要好的朋友,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于是雪明开口问:“一开始我回到家里,看见父母还能说话,能吃饭,能提起棍棒来敲打我。
陈先生要我带了纸钱回去,送给他们两个,后来他们像是我的幻觉,似乎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一下子就消失了,房子也破败得不像样。叶北大哥,你知道这件事吗?”
“......”
叶北沉默了一会,眼睛上的刀疤跟着那副机灵鬼的神态一颤一颤的,像是在给雪明使着眼色,“你妹妹还在外边,别乱说话。”
雪明恍然大悟:“哦...是不方便问的意思......那我单独私下去问陈先生。”
叶北猛点头:“对对对,这事儿他干的,你去问他。你的家事我也不好说。不过啊......”
雪明望见叶大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把茶杯给端起来,塞进他手中。
叶北说着:“喝口茶,缓口气,人生路还长着呢!我们往前走,别去想这俩老逼登的事情,勇敢能够战胜邪恶!”
“哈哈哈...”雪明抿着茶汤:“这话是白露教你说的吗?叶大哥?”
叶北挑弄眉头,一副神气得意的样子:“是我教白露说的。”
前台的妹妹们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想要凑到桌台来,问问雪明最近的情况,又害怕叶老板责怪她们误工。
雪明连忙朝柜台喊:“我最近挺好的!白露也好!会越来越好的!”
末了雪明又回过头,准备去见陈先生,是和叶大哥分别的时候了。
“我得走了,叶大哥,其实有件事我挺好奇的...”
叶北:“什么事?”
“我四年前来你店里打工。”雪明仔细回忆着:“你好像一点都没变老,还是那个样子。”
“我们还没长大!”叶北双手互抱,轻佻地吹开额前碎发,写意自然地站起身:“要变成愁眉苦脸的大人还早着呢!”
雪明恍惚了那么一阵,什么都没说,又拿起菜单,对着茶汤和燕麦饼的价算清楚钱。
在叶大哥嫌弃的眼神下,雪明终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像是做了错事。
“我知道,你不缺钱,缺感情。”
提上行囊,整理思绪。
拿上茶杯,一饮而尽。
叶北:“准备去哪里?”
雪明:“送白露回学校,她想接着念书,我要保护好她。”
叶北:“记得打电话报平安。我有假期就去红磡旅游,到时候来你家蹭饭,你别收我钱就行。”
雪明还想多说几句:“要是我再遇上麻烦,我就不见外了...”
“有事先找人民警察,打我电话,我一定来帮你。”叶北笑眯眯的说:“你的故乡会找到你,无论你在哪里。”
雪明用力地点了点头,在手机上写下备用方案,解锁新的技能。
[摇人]
他往农大的小东门巷口走,准备去寻陈先生的纸扎铺,珍而重之的道了一声别。
“别来无恙。”
叶北比着大拇指,高高举起。
“别来无恙!男主角!”
小七带着白露跟在雪明先生身后。
这俩姑娘私底下说着悄悄话。
七哥疑神疑鬼,“小姑子,你有没有觉得...”
白露顺其自然,“我哥和那个叶老板眉来眼去的。”
七哥贼心不死,“他和女人似乎没什么话聊...”
白露稀松平常,“和男人调起情是一套一套的。”
撇开这些事情,七哥临走之前还望见叶老板身边那只大白猫。
她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因为那是她在衡阴见过的,最漂亮的猫咪!
比起隔壁猫咪咖啡厅那些庸脂俗粉,简直是猫中媚药红楼头牌。
她两眼发直,要上去和叶老板谈价。
那头大白猫远远看见这女人的眼神,麻溜爬上了会员活动奖品柜台,钻到一个旅行背包里,顺爪还把拉链带上了。
从里到外拉上的,一撮毛还卡在外面不带疼的。
抽奖活动的礼品小窗口上写着三个字。
[非卖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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