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临水市。
清晨的天空灰蒙蒙的。
大街两边,多是水泥灰的二三层的楼房,鲜有高层建筑,四五层的就算高楼。
自行车、摩托车组成的车流在大街两侧相向流动,蔚为壮观。
“叮铃铃……”,“嘀嘀嘀……”,车铃声响成一片。
大街中间,公交车来回穿梭。
清明刚过,多数女孩已经开始穿裙子了。呢子长裙配肉色或黑色的健美裤,上身羊毛衫外面套个风衣或者西式外套,并不比现代时尚女孩逊色。坐在弯梁二六自行车上,或者是小巧的踏板摩托上,格外的潇洒飘逸。
车丑楼烂的年代,让街上的女孩们妆扮的有了人情味,多出一股浓浓的诗情画意,让周大林更加的怀念。
现在不用怀念了,他又回来了,就混迹于这自行车流之中,慢悠悠地蹬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二八自行车,不时偷眼欣赏着从他身边快速骑过的,年青漂亮,充满活力的大姑娘小媳妇们。
拐过一条大街,右侧绿化带里,出现了一条水泥路。路的尽头,一个悬在空中,用钢管焊接的拱形跨梁上,镶着六个用钢板做成的,斗大的汉字:临水液压阀厂。
跨梁之下,就是工厂的大门了。
周大林随着自行车流,拐进了这个大门,
大门以里,还是水泥路。
路两边的杨树,好多都有一抱粗了。远远看去,树上已经隐隐有了嫩绿。
那是树枝上,刚刚发出的嫩芽。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韩愈的这句诗,用来形容这时候的杨树,却也恰到好处。只是这时候没有润如酥的小雨,只有灰蒙蒙的天空。
水泥路两边,出现了许多的岔路,自行车流开始沿着这些岔路分流,逐渐变的稀疏,最终都消失在一座座的建筑物周围了。
周大林把自行车停在一座六层楼下的车棚里,上了锁,出了车棚,向着那座六层楼的大门去了。
那是液压阀厂的办公大楼,技术部在三楼,占了整整一个楼层。
九八年,他还在这个技术部里做技术员,早九晚五的,已经兢兢业业地干了整整八年了。
差十分八点,正是上班高峰,正门迎面宽大的楼梯上,许多人正沿着楼梯上楼。
周大林也随着人流上了楼梯,往三楼走。碰上认识的,就打声招呼,道一声“早”。
认识的,多是同一个部门的同事。
三楼的楼道里,和其他楼层的楼道没什么区别,湿漉漉的,刚拖过了地,水磨石的地面光可鉴人。
差二分钟八点,周大林准时进自己小组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八个人,算上他到了四个,剩下那四个,估计又得迟到了。不过技术部迟到早退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要不出乱子,也没人管这个闲事。
今天,周大林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等着组长安排工作。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a4纸来,掏出钢笔,在台头上写了四个字:辞职申请。
写完这四个字,他顿一下,略作思索,就又在下面唰唰唰地写了一行字,然后拿起那张纸来,直接出去了。
他得趁技术部长召集班前会之前,把这张纸交给他。要不然,等他开完了会,还不知道跑哪里去,找他就难了。
他的时间算的很准,果然就把技术部长堵在了他的办公室里。
他默默无言,把拿来的那张a4纸,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技术部长的办公桌上。
技术部长疑惑地看看他,这才低头看他放下的那张纸。
那是他的辞职报告。白纸上面,除了台头“辞职申请”四个字的题目,和末尾的签名、年月日以外,中间正文只写了一句话:世界这么大,我想去忽悠。
“开什么玩笑?”
技术部长鼻子差点气歪了。他干这么多年技术部长,还头一回有人敢这么给他写辞职报告。
不过,他根本不相信周大林当真要辞职。
想想周大林也挺可怜的,技术水平和实践能力,在技术部都是拔尖的。呆了八年,只捞了个工程师助理,还是个大头兵。
可这也不能怪他这个技术部长。
技术部里闲人太多,升职肯定得论资排辈。在周大林前面排着的人还有好几个呢,总得让人家在退休之前,混个职称吧?
技术部长以为周大林是利用辞职来发泄不满,就压住刚才被他的辞职报告拱起来的怒火,柔声安慰他说:“小周啊,我知道,你是很有能力的一位好同志。可是,你也要为别人考虑考虑嘛。做人,不要总是考虑自己……”
说着话,一低头的工夫,再抬起头来,眼前的周大林,已经没影了。
“哎,哎,周大林,你干什么去了?”
周大林早跑了,他可不想听部长婆婆妈妈地讲废话,没那个闲工夫。
辞职申请你爱批不批,我就是知会你一声,从今天起,爷不伺候了。
国家马上就要迈入新时代,辞职和开除对他来说,没有多少区别。
重生之前,他已经在私企做到副总了,嘴皮子练的也是了得。忽悠人的本事,也臻于炉火纯青了。
对了,重生之前,私企那些员工,当面称他“周总”,背后就叫他“周大忽悠”。
我都周大忽悠了,重生回来,不去忽悠世界,还受你一个小小液压阀厂的技术部长领导,我吃饱了撑的我!
从液压阀厂出来,他就去了银行,将自己参加工作以来,攒了八年的存款,八千块钱全部提了出来。
他要用这八千块钱,去攫取他重生回来的第一桶金,从此开始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之所以选择这时候辞职,是他看到了一个可以忽悠成功的机会。
新年过后,临水外贸公司接了一个出口大单。国外一家石油公司,需要十万个聚四氟乙烯的圆球单向阀芯。
这可是一笔大买卖。
外贸公司刘经理就找到临水市液压阀厂,询问是否可以生产这种阀芯。
液压阀厂也生产这种单向阀芯,不过是钢球,不是这种接近于塑料特性的聚四氟乙烯材料的。
液压阀厂想当然地认为,钢质阀芯咱们都能生产了,这塑料的还不更是小菜一碟?
于是,根本没走脑子,直接回答刘经理三个字:没问题。
刘经理不懂生产的事情。有了生产厂家,他老人家就脑袋一热大笔一挥,和国外的石油公司把合同签了。
订单下到液压阀厂,厂里这帮官老爷们才知道,这东西和钢制的阀球风马牛不相及,用造钢球的办法,根本造不出来。
这一下可要命了。
订单都接了,交不了货,没法跟外贸公司交差。
最惨的就是刘大经理。
合同都签完了,你又说根本干不出来,这不毁他吗?你当人家外国人和你闹着玩啊?到期交不了货,要承担巨额罚款的!
对他来讲,这已经不仅仅是罚款的问题了。
他事先没有让委托单位提交样品,也没有拿样品给国外客户确认。疏忽大意,懒了一步,没有严格执行程序,犯了完全可以避免的低级错误。这是工作上的重大失误,因此给国家造成了重大经济损失,他要担责任的,说不定头上这顶乌纱帽,就得搬家了!
液压阀厂和外贸公司,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厂里什么也顾不得了,组织所有资源,进行攻关试制。
外贸公司那边也不敢干等着液压阀厂摸着石头过河,瞎试一气。万一厂里试制不出来,他们哭都找不着坟头!
刘经理把人都撒出去,全国各地,不计成本,四处寻找可以生产这种零件的厂家。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液压阀厂果然就搞不出来。外贸公司全国各地跑了个遍,一个能生产的厂家也没找到。
不是这东西有多么难干,而是过去我们和西方在制造理念和技术上,有着明显的差别。
我们继承的,都是老毛子的粗老笨重,人家西方讲究的是材质和更精巧的技术。我们与人家,根本不是一个体系。
所以,我们的阀芯会用钢质的,灵敏度也不如人家。人家阀芯用的却是轻巧的聚四氟乙烯。
我们没生产过这种东西,所有生产工艺都是空白,临时去研究怎么生产,哪里还来得及?
周大林重生回来,一直等着的,就是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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