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说是对父亲言听计从,但心里还是有些芥蒂,但他同样也知晓皇帝提拔他没那么简单。
至于新皇为何要把朱浩加进名单里……他眼下没心思去琢磨,只觉得父亲这是在耽误自己前途。
回到自家院子的杨慎,神情落寞。
夜色浓重。
杨慎不想进房休息,便坐在院里花台边的石凳上想事情,半晌后,一名容貌清丽,气质贤淑文静的二十来岁妇人从里边走出来,欠身行礼。
「夫何以怅然?」
女子说话声轻柔,带着一股书卷气,给人一种成熟知性的感觉。
此人正是杨慎的继室黄娥。
黄娥乃蜀中才女,史书上留下偌大的名声,她父亲黄珂曾官至南京工部尚书,与杨廷和乃旧交。
杨慎于正德十三年原配王氏过世后,于正德十四年娶了时年二十一岁的黄娥,因为黄娥才名卓著,对杨慎倾慕已久,二人婚姻被看作是郎才女貌,奈何后来杨慎因左顺门事件而被发配云南,黄娥不被允许同往而回杨慎的家乡四川新都,只有杨慎回乡参加父亲葬礼时,二人才见上一面。
此后一直到杨慎过世,夫妻再未团聚,在这中间夫妻二人相处时间不超过五年。
杨慎是大明才子,公认的明词家第一,而黄娥也是一代才女,二人更因为后半生天涯永隔,成为大明历史上一段佳话。
杨慎看了妻子一眼,摇头轻叹:「没什么。」
杨慎心中苦楚,他很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看看当年与他同科之人,现在都已跻身朝堂中层,而自己还只是在翰林院中跟余承勋、朱浩一样为史官修撰,做的还是为父亲跑腿打杂的活计,难免有些忧伤。
黄娥道:「若是相公事业不顺,可适当休沐散心;若是家事不顺,乃妾身未能尽责,望相公责罚。」
杨慎见妻子如此善解人意,勉强一笑,摇头道:「与你无关。」
正说着话,门口传来敲门声。
丫鬟过去看过后回来禀告:「是二公子。」
杨惇跑来相见,杨慎不管其他,先让妻子入房规避,而他则出院门去跟杨惇叙话。
……
……
「你不在房中备考来年京试,还有心思出来走动?」杨慎在父亲跟前抬不起头,但在弟弟面前,却自有孤傲在。
同辈中人,杨慎前途最好,大明状元,举世公认的大才子,当然有资格以兄长的口吻教训弟弟。
再加上杨惇的确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平时光是在外边惹下的桃花债就不知凡几,以往更是招惹不少事端,有点像他们的叔叔杨廷仪。
杨惇把手中提拎着的灯笼举到半空,照了照杨慎紧绷着的脸,笑道:「大哥这愁容,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吧?我去见过父亲了,知道缘由、」
「父亲让你来的?」杨慎皱眉。
「对。」
杨惇说完就要往门里闯,丝毫不介意这是兄长住的院子,里面有女眷,他想看看自家那个才名卓著的大嫂是否在里边,嘴上兀自叨叨,「父亲怕你胡思乱想,让我来跟你说,陛下把你和朱敬道升侍讲是假,想将你们外调是真……对了大哥,最近怎不见大嫂出来?小弟还想与她吟诗作对呢。」
杨慎见弟弟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脸上带着轻薄的笑容,嘴里又提到娇妻,顿时来气。
论年岁,杨惇比黄娥年长不少,再加上杨惇在男女之事上非常不检点,以至于杨慎下意识便对弟弟带了几分憎恶。
更因为有些事父亲没对自己说,而让杨惇来转告……难道父亲丝毫也不在意他这个长子的面子么?
这种事始终有失颜面
,但父亲好像什么都不在意,想要让天下人知道,他这个长子因为仕途不顺而心怀怨怼。
「距离来年京试,不过只有半年时间,以我的了解,你备考马马虎虎,如此莫说位列一甲,就算金榜题名都很困难,你若是连丝毫向学的心思都没有,怎入朝为官?」
杨慎的意思,弟弟你好没有自知之明。
跑来拿你大哥开涮呢?
再怎么不行,我也是状元出身,当下在翰林院中供职,而你是个什么东西?
杨惇目光收了回来,不屑地撇撇嘴:「就知道大哥你没事喜欢训人,好了好了,来年我一定金榜题名,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倒是大哥你……希望你到时候还能留在京城,而不是被陛下调往外地,不然咱兄弟再想坐下来商议事情,就怕难啰。唉!」
杨慎越听越恼火。
杨惇转身便走,提着个灯笼,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好像刚喝过酒,调侃声幽幽传来:「到头来我到翰林院,你却不见了,想想便好生无趣……其实这差事还是大哥你来做为好,真是愁煞人也。」
……
……
杨慎听出来了,杨惇对于自己中进士乃至于进翰林院,充满了自信。
一个才学糟糕,文坛上没有丝毫名声之人,哪儿来的自信?或者说,是谁给他的这种自信?
难道是父亲?
杨慎很清楚,现在杨廷和为了在朝中培植亲信,很多时候用的方法近乎极端,或许杨廷和觉得有他这一个儿子在朝不够,还要再加个杨惇充当双保险呢?
尤其杨慎感觉自己被父亲薄待的情况下,更是滋生这种想法,大有一种在老子面前失宠的悲愤。
第二天杨慎到了翰林院,余承勋本要请他喝酒,却被杨慎回绝。
杨慎找到朱浩,说及翰林院中传闻。
「我自然听说了,也不知陛下为何要把我跟用修兄并列……不过,这关我什么事?」朱浩一副很冤枉的样子。
杨慎道:「你放宽心,我不觉得会怎样,陛下此举,不过是找借口把我俩调出京师,拔除他的眼中钉肉中刺罢了。」
朱浩苦笑道:「我有那么重要吗?」
杨慎见朱浩这样子,突然感觉好受了些,原来被针对的状元并非只有自己一个,现在自己有父亲撑腰,留在翰林院中没有任何问题,反倒是朱浩,前途未卜。
「去年议大礼之事上,你挺身而出,还娶了孙部堂千金,此番你日讲中又处处挖苦陛下一心求财,前景堪忧啊!」
杨慎说到这儿,心里越发舒坦。
是啊。
要说得罪皇帝,还得数朱浩这小子。
跟皇帝抢女人,还带头联名议大礼,日讲中跟皇帝针锋相对……
在自己心情糟糕的时候,找个下场可能比自己更加悲惨的人对比一下,心里顿时舒服多了。
朱浩哼哼两声:「那我是不是该自裁以谢罪啊?」
「行了,行了……」
杨慎不想跟朱浩多费口舌,道:「此番陛下有意拿翰林院做文章,其中似有深意。而如今翰苑中,只有一人……跟你是同乡,有时间你不妨跟他多交流一下,看看有何不妥之处。」
嘿,又是来委派任务的!
朱浩知道,杨慎口中那人乃自己大舅哥孙元。
翰林院中,只有孙元跟朱浩出自安陆州,而孙元父亲乃户部尚书,系皇帝亲自从安陆请来做官,从某种角度而言,孙元才是根正苗红的新皇的人……
当然这一点值得商榷,因为孙交从未说过自己站位新皇一边。
朱浩道:「跟他打探什么?如此是不是太
过……小题大做?」
不就是皇帝想让唐寅进翰林院?
再或是想在内阁增补一人?
弄得草木皆兵!
现在连与此事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孙元,都要被严防死守?朱浩觉得杨慎简直是神经过敏。
大概现在杨慎找不到新皇派系中那个「影子幕僚」,想从各种角度寻出蛛丝马迹来,同时防止有人为新皇出力。
在朱浩看来,杨慎这是拿着杨廷和的鸡毛当令箭,把他自己当成翰林院的掌院了?
杨慎道:「陛下可用或是想用之人,或就在翰林院中。」
朱浩心想,你还真说对了。
不就是我么?
朱浩问道:「有没有可能是在南翰林院?」
「嗯!?」
杨慎本要回修撰房,闻言回头看了朱浩一眼,随即摇头,「南翰林院中,多数都乃家父门生,不会有问题。」
这话明显透露出一些信息。
作为一个熟悉历史的人,朱浩当然知道未来大明能掀起风浪的都是些什么人。
比如说南翰林院中……如今以南京翰林院侍读身份署掌院事者,就是后来那个权倾朝野的一代女干相严嵩。
严嵩年已过四十,但此事距离他发迹还有二十年,严嵩真正意义上属于老年得志,就算朱浩认为自己跟新皇关系再铁,也不得不考虑一下未来的路怎么走。
严嵩要不要防?
就算打到一个严嵩,会不会来第二个?
那些后来在朝中混出名堂来的人,比如说现在已在朝的夏言,或者还没入朝的徐节等人……要不要拉入自己阵营?
杨慎见朱浩神色有变,问道:「敬道,你对于进侍讲之事,有何想法?」
朱浩笑着摇摇头:「我自知能力和资料都不行,混不出名堂,倒是对离开翰林院,去地方履职有些兴趣。用修兄你也说了,我开罪陛下,留在京城没什么大作为,为何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早点认清现状,及早实现政治抱负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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