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浩已派人去信,要将家人接到京城。
眼看以后不会回安陆了,家人留在身边才方便照顾,再说有些生意上的事,让家人来处理比别人更值得信赖。
这几天朱浩都正常去翰林院,下午回来有时处理奏疏,有时却见不到人影。
唐寅知道现在朱浩是工作、生意以及生活几不误,他很好奇朱浩对杨廷和的出招几时开始。
“朱浩,你不是说,要让杨家长公子彻底不相信杨维聪?你可有算到他跟杨维聪说过什么?”
唐寅很想知道,朱浩是如何料敌于先的。
朱浩摇头:“我去算那个干嘛?杨用修肯定用一件外人都想不到的事,让我去猜,没头没绪的,谁能蒙准?”
唐寅皱眉:“那你先前不白说了?”
朱浩随手将手里的奏疏丢到一边,笑道:“等别人出手,让人牵着鼻子走,可不是我的作风……为何不主动出招呢?
“眼下我已跟张璁商议好大礼议奏疏的具体方案,明天他就会上奏,然后就等着对方拆招,这不才是智者应该有的反应?”
唐寅恍然。
想想瞬间就明白过来。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先提出大礼议,再利用这件事让杨用修跟身边人商议对策,到时再提前预判他们可能的应对策略,比你自个儿瞎猜好很多……哎呀,你这辈子没干别的事,成天琢磨这些了。”
唐寅发出感慨。
朱浩皱眉道:“先生别没事总贬损我,没意义,你说的话我可不喜欢听。”
“切!”
唐寅嘴角发出不屑的声音。
管你爱听不爱听呢,反正我就说了,而且每次发现你小子有异乎常人的举动,我都说,气死你!
……
……
大礼议终于开始。
六月中。
观政礼部的张璁,以他个人的名义,上了一道议大礼的奏疏,本来这份奏疏不会被重视,或者说提了也白提。
但因为奏疏中提出了“继统不继嗣”的观点,还有长子不能出继的有关华夏人伦礼数中最基本的原则,有理有据……在跟朱浩商议后,这份奏疏可说是大礼议中集大成之作,比历史上张璁提出的观点更加完善。
此议一出,朱四如获至宝,朝会时把张璁的奏疏当众宣读,让大臣们知道有这件事。
礼部尚书毛澄听了瞠目结舌,完全不知该如何反驳。
朱四道:“诸位卿家,朕为人子,一向认为当以孝义为先,治国先从治家开始,若是连基本的孝义礼法都不顾,如何能打理好大明江山社稷?朕对这一点不是很明白,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在场大臣早就见识过新皇对于出身法统问题的重视。
现在由一个不起眼的观政进士上了如此一道奏疏,简直是在打所有朝臣的脸。
就算很多人其实很清楚其中道理,但也不敢提出,现在有出头鸟冲出来送死,谁都知道张璁的政治生涯就此完结。
在场没人说话。
此前一直都很低调的通政使俞琳走了出来道:“陛下,以臣所见,此等新科进士妄言国事,以小孝与大孝相提并论,混淆视听实,乃奸邪所为,当以先前所论,乱纲常者斩之!”
大礼议支持皇帝一方有了出头鸟,现在保守派也出了个急先锋。
因为先前第一次大礼议时,礼部上奏已说明“规则”,我们定的就是最终方案,谁提出异议就是奸邪,要斩首以正视听,现在不过是由俞琳出来重新强调一遍。
朱四问道:“朕不明白,何为小孝,又何为大孝?”
俞琳回道:“陛下以大行孝宗皇帝为尊,是为大孝,对于生父生母之孝,乃是小孝……陛下继嗣之事乃是得宗亲所卷,当以大孝为先,不该以小孝而乱礼法。”
朱四道:“我说余卿家,你是没弄清楚张进士所奏内容是吧?我华夏文明几千年传承,长子不能出继,这是仁孝礼法,是为大孝……若是朕因为继统而忘记对生父生母的孝义,那才是不仁。
“再者,你们总是援引汉哀帝和宋英宗典故劝导朕,可他们在继统前就已被养在宫中,继嗣事实已在,如张进士所言,‘其为人后之义甚明’,而朕继位,自小便未被养在深宫,只是以藩国世子身份入继,怎就要继嗣呢?”
朱四据理力争,说的话全都是朱浩教他的。
因为张璁深得朱浩真传,提出大礼议时,就已经想到了朝堂争锋时所能提及的礼法问题,朱四继位也的确存在与礼法不合的现实,继位时可没人说他是来继嗣的,只是让他继统,自然而然出现争议。
有了争议,才有了争论空间。
俞琳被呛回去,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朱四不依不饶:“朕不是让你们现在就给出方略,只是想问问,这样一份奏议,是否有商议下去的可能?若你们说没有,就该提出反对意见,将张进士的论点逐一驳斥下去,而不是在这里一味强调朕是来继嗣的……若你们真认为应该有一位继嗣的皇帝来继法统的话,那还不如从别的王府找,朕更希望当兴王府之主,朕能力有限,治理一方尚且不足,谈何治天下?”
又拿出之前的态度。
你们不想听我的意见,那我就撂挑子不干。
换作继位之初,或许众大臣一怒之下,真就把他给换下去,随便找个理由说他沉迷逸乐不适合当皇帝,最多让张太后出一道懿旨,换一个藩王的儿子来就行。
但朱四登基后,用了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就把京师戍卫权拿到了手上,文官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掌控军权。
若是他们真敢把新皇给废了,正好给朱四口实,说他们要造反,直接连锅端了……
以权谋着称的杨廷和,自然不敢这么做,否则简直就是文臣之耻,将会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最佳应对办法就是用道德礼法来批判小皇帝,让其知难而退。
……
……
朝议结束。
杨廷和回到文渊阁。
内阁几人都在,甚至连袁宗皋也在。
杨廷和毫无避讳当众拍起了桌子:“哪儿来的观政进士?为何会有如此罔顾人伦的奏议?难道礼部之前的决桉,他没听到吗?”
在场几人都看出,杨廷和怒气满盈,连避讳袁宗皋这个新皇嫡系都没法做到。
就像是故意说给新皇听的。
袁宗皋只是摇头苦笑了一下,没有搭茬。
在王府时,袁宗皋几乎掌控一切,但自从跟着新皇到京城后,他就哑火了,最近存在感极其薄弱,朝堂上几天都不用他说一句话,新皇最初偶尔还召见他,跟他商量点事情,而进入六月后,新皇对他直接置之不理,放任自流了。
连袁宗皋都搞不清楚,自己跟着新皇来京城干嘛?
为了混个内阁大学士的名头?
蒋冕道:“介夫息怒,如此论调,其实在民间士子中多有流传,大明风气开放,新皇登基后又对士子宽仁,虽说士子不得妄议国事,但现在……”
大明的规矩,普通读书人不允许议论国家大事,乃建国时明太祖钦定。
为的是防止读书人造反。
这种控制舆论的手段,在明朝初年执行得非常严格。
但随着文官地位提升,自宣德后内阁权势日益增强,孝宗后文官更是得到极大的优待,首辅成为事实上的宰相,这就让文人治国的趋向更加明显,以至于到现在民间不管是否读过书,都会议论朝事。
因为舆论环境开明,使得民间会对新皇法统问题进行讨论,自然也就有质疑的声音出现。
全在于所谓的“继统又继嗣”的论点过于狭隘,连一个普通人都觉得,人家兴王就这一个儿子,为啥要让其过继来当皇帝呢?新皇孝敬父母,这是为人表率、彰显儒家礼法的仁孝之举,为何要被定性为恶行?
毛纪道:“要不……回头见见这位新科进士,对他提点一番?”
杨廷和打量毛纪。
他听出来了,毛纪的意思是,现在既然出了个刺头,把事论得这么清楚,那不如就利诱,将其收买过来,再出一份折中的奏疏,把新皇给顶回去。
蒋冕却摇头:“此时去见,只怕会惹人非议,不如除之……”
又是半句话。
袁宗皋算是看明白了,这群人都是老狐狸,说话留一半,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自己还要好好琢磨一下。
毛纪提出的应该是利诱,把人拉拢过来。
而蒋冕的措施就是对其进行惩戒,以儆效尤!
相当于一个是保守派,一个则是激进派。
而杨廷和作为首辅大学士,则需做到相对中立,但袁宗皋知道其实杨廷和不会放过提出二次大礼议的张璁。
袁宗皋道:“以我所知,张璁年过四十,先前屡次会试不中,并未有何建树,或是以此方式来赢得陛下推崇……若是能让其知晓朝中诸位阁臣、部堂的意见,循序善诱,或许能令其转变想法。”
袁宗皋算是很给几位阁臣面子,没有站在新皇的角度去考虑问题,而是帮文官说话。
这也正是朱四不喜欢他的原因。
朱浩是打入敌人内部,处处挖敌人的墙角。
而袁宗皋是真的把自己融入到文官集团中,处处以文官的利益为出发点,相当于对其出身的一种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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