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一。
在朱四两次找杨廷和单独商议,据理力争之下,这天朝议上,由内阁提出增加内阁大学士人选,将袁宗皋推出,以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预机务,正式入阁,在内阁大学士中暂时名列第四。
对袁宗皋来说,这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入阁之后将意味着他临退休之前为自己赢得了身前身后名。
但也就在五月十一当天朝议上,杨廷和以户部左侍郎秦金上奏,向新皇发难。
而发难的内容,就是涉及到九边粮草调度,又以三边粮草供应为主,更以鞑靼小王子犯边为由,请求从户部调拨大批钱粮往三边,积极备战,以此来缓解西北用度面临的巨大压力。
朱四当然知道这是杨廷和的意思,秦金虽为户部左侍郎,但其在朝影响力不大,照理不敢这么直面给皇帝出难题。
朱四好整以暇道:“去年上奏中,不是提到如今西北用度已足够?另外,鞑靼小王子不是多年未曾犯境了吗?为何今年却在番邦人马未至的情况下,作此准备呢?”
秦金道:“回陛下,如今大明国祚有些许不稳,陛下登基之始,番邦或会趁虚而入。”
朱四板着脸问道:“那意思是说,朕是软柿子,他们想来捏一捏?”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让在场大臣有点受不了,当皇帝的居然把自己形容成软柿子……但话粗理不粗,你不是软柿子谁是?
“朕昨日看到户部上奏,但朕让人调了过去几年三边账目,并没发现有大批亏空,反而是宣府和大同因为先皇长期驻留,加之调拨兵马到京营团练,使得入不敷出……”
朱四当即便把朱浩给他预备的说辞当众说出。
户部侍郎秦金的上奏不是毫无来由,朝堂上议事,不能信口开河,而是要先上奏再到朝堂上当众讨论,当朱浩看到秦金的上奏后就知道杨廷和要出手了。
皇帝你不是吝啬内府那点银子吗?我就要想方设法给你抠出来,这也是惩戒你之前让户部大仓查账之事。
此时因为户部尚书位置空缺,孙交虽已起用为户部尚书,但并未到任,目前部堂事由秦金负责,皇帝想以孙交来掌控户部仓储及大账,杨廷和自然不能让新皇如愿以偿。
秦金被问得不知该如何回话,此时内阁大学士蒋冕出列道:“陛下,既然宣府和大同两处入不敷出,当从京师仓储中调帑币以赈!”
朱四道:“下一步蒋阁老是不是就想对朕说,京师调不出帑币来,让朕另寻他法?”
杨廷和终于走了出来,道:“正德末年,圣上车驾频幸宣府,饥馑相继,官军俸粮经年未支,饿莩遍野。陛下若体恤边民,当调拨赈灾之用。”
秦金、蒋冕和杨廷和相继出来为西北争取钱粮,在场大臣都看出来了,这是赤裸裸朝皇帝施压。
先前还沉浸在自己从礼部侍郎晋升为内阁大学士喜悦中的袁宗皋,顿时感觉到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此等时候,皇帝被三名朝中重臣联手围攻,照理说他应该出来帮朱四说话才对,毕竟皇帝登基初始,说是启用了新臣,但要么一些大臣是中立派,要么像孙交这样还没到京城,在文臣联合施压的时候,普通文臣不敢出来说话,作为皇帝昔日的老师,需要他挺身而出,舌战群儒,为皇帝张目。
但此时此刻,袁宗皋根本不知应当说点什么才好。
场面一时僵在那儿。
朱四强忍心中的怒火,摇头轻叹:“朕也知西北过去数年,经受天灾人祸,朕让人查了内府库银数量,尚不到四十万两,其中大多数都是抄没奸佞府宅所得。
“昨夜宣府奏报灾情上表中,朕已批复将以内库银二十万两给宣府、十三万两给大同,并许该处有抄没入官银两及家产、庄田、地土,俱令抚、按管粮官会估变卖,尽留本镇充赈。朕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皇帝的话一出,在场摩拳擦掌准备依附于杨廷和,出来跟新皇据理力争的大臣,瞬间哑火了。
连杨廷和都始料未及。
皇帝居然会提前就准备将内库银调出来?
拢共四十万两,你就准备从中调出三十三万两来?若是你真这么大方,先前为何还要让户部查年初象房和豹房开销之事?
有阴谋!
但随即朱四一摆手,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左将一份批阅好,尚未下发执行的奏疏,当众打开,交给杨廷和等大臣传阅。
杨廷和看到朱批内容,头皮发麻,先前突起发难,几乎没给新皇任何准备时间,新皇看起来仓皇无措,却提前准备妥当,更可甚者朱批分明就是新皇的笔迹,跟内阁票拟不同,说明皇帝是用心思索过这个问题并以主观意愿做了批复。
这让杨廷和感觉到,自己的出招好像都在新皇预料内。
“朕希望将不多的钱粮,用在有用的地方,朕年少,对于持家治国尚有不解之处,若是诸位卿家以后再有用度方面的事,请帮忙斡旋,毕竟朕接手的内库,实在空虚无物,朕是竭尽所能却只能略尽绵力。”
朱四又说了一通漂亮话。
意思是,你们不就盯着内库那点银子么?
可我接手的内库又不是孝宗朝留下来那般满满当当,我那个堂哥挥霍无度,钱粮都被他霍霍完了,内库有多空虚你们这些大臣心里没数?就这么点银子还天天盯着,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一并送给你们算了!
下次再缺银子的时候,请你们自行筹措,别再打我的主意了。
杨廷和更是觉得自己被算计了,如此一来道德制高点完全被新皇占据,跟他预想中新皇找各种理由从别的地方调拨钱粮赈边不同,那时他杨廷和就有话说了,你皇帝有家当却不掏钱,不配做个明君……
现在呢?
杨廷和一时间没了脾气,更是没法接话。
朱四道:“对了,之前朕让户部彻查河工之事,是否有眉目了?为加快进度,朕想派人督促,不如就以袁阁老代表朕前去户部坐镇,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袁宗皋本还想皇帝这是成长了啊,没等我帮腔,就自己就把场子找回来了。
结果马上,皇帝就把目标对准了自己。
袁宗皋瞬间成为众失之的。
杨廷和望了袁宗皋一眼,自然知道这是皇帝绝对的嫡系,而联想到皇帝出手稳准狠,他心里开设琢磨,先前是不是低估了这个看起来笑眯眯的老狐狸?不然皇帝这番从容应对是受何人指点?
“既然诸位卿家没意见的话,那事情就如此定下来,工部将河工账誊录后交由袁阁老细查……”
……
……
一场朝会。
本来是杨廷和处心积虑要给皇帝出难题,不料被新皇轻易化解不说,还让他自己丢了面子。
到最后,皇帝更是要查清河工账目,分明是要以此为契机,从过去几年账目中“找银子”。
你们不是说没钱吗?那朕就一查到底,但凡有账目对不上的地方,就拿下一批官员,抄家问罪,银子不就出来了?
你们大臣中有人贪赃枉法,家底可能都比户部府库都更丰厚,以为朕不知道呢?
你们打朕的内库主意,可就别怪朕拿你们中间那些贪赃枉法的贪官开刀!
散朝后。
杨廷和一边走一边思索,户部侍郎秦金一阵小跑追上,凑过头小声道:“阁老,此番陛下要清查账目,但过去数年朝中混乱不堪,府库多由近佞把持,如今刚拨乱反正,大账难平啊。”
杨廷和怒道:“谁拉的亏空,就让谁担责!陛下说要查账,难道老夫要反对吗?”
朝廷的账目,本来皇帝那儿就该有一份,现在皇帝说账目不清,需要彻查,内阁总不能说你不能这么做,那岂不是明白无误地告诉皇帝账目有问题?
现在六部推搪说亏空全是之前王琼、王宪等人拉下的,谁信谁是傻子,如此一来就只能实话实说。
秦金落了个老大没趣。
不过是个人都看出来,杨廷和真的恼火了,也是因为新皇表现太过出人意表,让杨廷和这般官场老油条都非常被动,这就很让人糟心了。
……
……
朝议后,袁宗皋被单独叫到乾清宫。
这也是出自朱浩的指点。
其实就是为了坑老袁,让人觉得,其实新皇最近的反常表现,全都是袁宗皋在背后提点的功劳。
“……陛下,这账目……是否交给其他人来调查?”
袁宗皋在兴王府时,作为长史还信心满满,可到了朝廷中枢,如今更是入阁为大学士,却感觉力不从心了。
虽然袁宗皋没问朱四,那些应对方略是否出自唐寅献策,但他已本能感觉到,朱四是不可能一夜之间学会朝堂权谋之术的,必定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不是唐寅的话……那就只能是朱浩了呗。
难道是比自己还平庸的张左?乃至不学无术的蒋轮?
朱四道:“不用麻烦他人,朕让你查,你就一查到底,人手不够的话,就调几名户部主事,再加上王府时一些属官就行。不用太刻意。”
“那陛下……究竟要查什么?”
袁宗皋不明白了。
朱四明摆着是要拿查账之事敲打户部和工部的官员,怎么弄得好像只是应付场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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