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朱祐杬之死是在六月十七。
六月十六这天,照理说宁王谋反都已两天了……这是建立在朱浩来到这个时代的蝴蝶效应没有影响到朱宸濠决策的情况下。
这天下午,朱浩还在给朱四、京泓、陆炳上课,唐寅临时过来通知,让朱浩和朱四跟他一起去见兴王。
“父王的病情不是好多了吗?这两天父王胃口都好了很多,见到我之后还在笑呢。”
当朱四跟着唐寅出门,听唐寅言下之意是要商议后事,朱四脸色瞬间变了,出言质问。
唐寅不知该如何解释。
朱浩在一旁劝道:“世子看开一些,到了就知道了。”
这次难得跟兴王见面的地方不在书房,而是在单独为兴王准备的卧房,这里一直都是他养病之所,就在内院靠西的一个四合院内,还没进屋子就能嗅到一股浓重的药草味道,很是刺鼻。
但这里进进出出的人早就习惯了这种气味,每个人脸色都很平静,似能预料到最后的结果会是如何。
“世子,您来了?唐先生、朱少爷,请吧。”
张佐亲自出来迎接。
无须通报,在他身后跟着承奉司几名太监,甚至有人拿着册子随时准备记录,看这阵仗,好像兴王真的是要临终托孤。
但入内后,看到朱祐杬靠在软枕上,正在跟袁宗皋说着什么,给人的感觉又不怎么像,正如朱四所言,朱祐杬的精神看上去比之前好了很多,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一天后将死之人。
至于什么回光返照……不至于一连回上好几天吧?
“唐先生来了?”
朱祐杬居然能说话了,声音清晰,看起来情况不错。
旁边角落里,多了一名身着直裰,头顶儒巾,看起来仙风道骨,好似道士之人,此人以往从未在王府中出现过,朱浩特别留意他面前有个药箱一样的东西。
朱浩心中大概有数了。
如果说之前朱祐杬精神很不好,那是因为遭受病痛的折磨,而这名道士虽然没什么能力治病,但有一些缓解病痛的精神类止痛药物,那玩意儿在这时代也属于违禁品,但为了让朱祐杬临终前好受一些,朱祐杬宁可选择服下。
哪怕朱祐杬自己也知道,那些丹药不能治病,甚至会加剧病情。
临终关怀,自古以来都难以被中医所重视,这也是医学上的一个难题,到底是治人还是治病?
……
……
王府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都来了。
一个小小的卧房里间,不可能挤下这么多人,所以那些职位靠后之人,只能往屋子外间站,有的几乎就站在门槛边。
朱浩因是朱四的先生,还为王府立下不少功劳,能站在里间靠近床头的位置,比他靠前的只有袁宗皋、张佐和唐寅三人……朱祐杬即便要临终托孤,估计也就是对这三人叙话。
蒋轮来得稍微晚一些,带着儿子蒋荣一起与会。
只是没有见到蒋王妃,料想有一些不方便对外人说的话,朱祐杬会单独跟妻子、儿子说,那就不足为外人道。
“袁长史不必劝了,本王自知情况,今日只说世子的将来……还有王府内的大小事务……”
朱祐杬上来就说了一句让在场众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袁宗皋先来,而且在里间单独跟朱祐杬叙话,张佐出来迎接时是否听到二人对话难说,即便知晓,那也只能是张佐、袁宗皋和朱祐杬三人之间的秘密,连唐寅这个后来者都将被隐瞒,而且不想让朱四知晓。
如此朱浩就要琢磨一下,袁宗皋到底劝了些什么?
把他和唐寅赶走?这话你能在朱祐杬临死的时候出口吗?还是说跟兴王朱祐杬的死有关系?
朱浩拿不准,只能听朱祐杬继续说下去。
朱祐杬显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子,把儿子拉到身边,一一把众人叫过来,委托一番,平时朱祐杬很少像眼下这般推心置腹说话,甚至很多属官都忘了自己在王府中的职责。
王府里谋个差事,多是混吃等死,拿到的俸禄就那么多,在场除了袁宗皋进士出身外,其余属官只有几名举人出身,其他那些不入流的典吏直接是监生或者生员。
但朱祐杬好像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和为王府做出的贡献,在儿子面前对他们一一称赞,甚至过往一些芝麻绿豆大的功劳,都说给儿子听。
朱浩心想:“要么是兴王心细,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记住了,要么就是有人提前准备了一下,张佐没这心思,大概只有袁宗皋想趁着托孤时显现自己的能力,会给兴王做这种拉拢人心的琐碎事情。”
“袁先生……”
朱祐杬突然唤了袁宗皋一声。
袁宗皋赶紧凑了过去。
朱祐杬面带殷切期盼之色:“世子顽劣,一直都在给您添麻烦,以后世子课业还有王府内的事务,就全仰仗您了。”
这是将袁宗皋当成首席托孤之臣看待了。
除了张佐看过去的目光满含妒忌外,别人都没太特别的反应,很明显的一点,无论兴王信任谁,在托孤时让身为王府长史的袁宗皋为首席,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只是在执行方面……那可就有说法了。
朱浩望着张佐几乎快要变形的脸,心想,张佐你不会以为兴王临终时,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拉着你的手说,以后世子就交托给你了?
就算兴王真的打算把世子托付给你,眼前这么多王府长史司的官员,也不能这么说啊,你让那些官职在身之人怎么想?兴王只信家奴而不信朝廷委派来的长史?那以后谁还会给兴王府卖命?
“兴王……唉!”
袁宗皋两眼通红,面色悲恸。
朱浩顿时想起之前兴王那句没来由的别劝他云云,朱浩心想,莫非朱祐杬动了自我了断结束病痛折磨的想法?
这事跟身边少数人说过,可能连妻儿都没提,所以之前袁宗皋才会极力劝说兴王放弃这种念头?
对于很多癌症末期的病人来说,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那还是在有各种镇痛药协助下……
在这年代,让一个痛不欲生的人活着反而是一种煎熬,趁着道士提供副作用极大的丹药,提升精神的情况下,赶紧把临终事交待好,然后选择自我了断……对于朱祐杬这样长期忍受病痛煎熬的人来说,或许真是一种解脱。
朱浩心想:“难道历史没有出任何偏差,兴王还是会在今晚病故?”
朱祐杬又拉着袁宗皋的手,说了一些二人从相识到陪伴的经历,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记得当初从京师往安陆走,先生一直鼓励我,说到了地方就能安稳下来,那时成天担惊受怕……”
兴王说到这里,眼角满是泪水。
可见他当初就藩时,多害怕路上被人给杀了,照理说兴王篡位并非其主观意愿,是被万贵妃利用,孝宗皇帝也算宽厚仁爱,不至于杀弟弟,那就只能是当时有人在少年的朱祐杬面前危言耸听。
朱浩心说,原来不止我一个人会在小孩子面前塑造危机意识,连你袁宗皋当初也用了相同的手段吧?
难怪从我第一天进兴王府开始,兴王府就一直对外戒备森严,其实就是你和张景明搞出来的,或许兴王长子的死也是被你们强行归到跟朝廷的谋害有关。
袁宗皋面对这么一个情真意切的朋友,兼学生,兼主人,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他也顾不上算计谁,想出言安慰却又不知说什么好,唯有默默流泪。
“唐先生……”
等朱祐杬将干瘪的手放下后,突然将目光转向唐寅。
连朱浩都能感觉到,朱祐杬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炙热。
唐寅急忙走了过去。
这次朱祐杬没有去拉唐寅的手,或许他觉得自己跟唐寅的感情还没到那么深厚的地步,毕竟他跟袁宗皋那是相识相伴几十年,亦师亦友,旁人不可比,再或者他想在别人面前保持威仪。
“唐先生进王府前,兴王府一直偏安一隅,本王从未想过,兴王府能在湖广乃至整个大明,闯出偌大的名堂,更拥有自己的威望和名声……”
此话一出,连袁宗皋都听出一些不对味来。
张佐瞬间又把妒忌的目光转向唐寅。
这不明摆着么?
朱祐杬刚才对袁宗皋也算情真意切了吧?但只是交待要照顾好王府内的事,嘱托教导世子……可到了唐寅这里,分明是在说,在你进王府前,我这个兴王只是不起眼的地方藩王,可自从你来了,兴王府就有了角逐天下的机会。
袁宗皋和唐寅,孰轻孰重,谁的能力更高,光是从朱祐杬这一番话,就能分辨出来。
朱浩见袁宗皋面露自嘲之色,暗忖:人家朱祐杬又不是傻子,说的也不是违心之言,正是因为临终托孤,话也就无须拐弯抹角,唐寅来之前和之后兴王府的变化,明眼人难道瞧不出?
虽然唐寅有我相助的因素在里面,但他任何事都亲力亲为,对待我这样一个孩子时也能做到虚心求教,听凭差遣,光是这份气度和做事的担当,就不是你袁宗皋这般老而持重的迂腐学究能相比。
老袁,你可不能不承认差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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