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不再充当为朱浩选书的“先知”,而是老老实实做起了随从。
想看书?
自己去拿,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只是以我唐寅的名义帮你带出来,你看完后及时归还便可。
而后几天,唐寅惊喜地发现,朱浩居然不在课堂上睡觉了,而是专心读书,虽然看上去是一目十行那种不太专注的样子,但让唐寅有种“这小子终于回归课堂”的感觉。
一个先生看到学生用功读书,长期积累起来的挫败感会消弭很多,多少生出一种终于把坏学生带入正道的成就感。
但这几天,唐寅接连带朱浩到书库拿书,专司看管书库的守卫觉得唐寅看书速度未免太快了。
“陆先生,您看要不这样,您一次多带几本书出去,免得这么来回跑,或者这书库钥匙干脆交给您,您何时来拿都可。”
书库守卫有些不厌其烦。
你唐寅不就是名气大一点么?
兴王允许你阅览其藏书,你就这么一天几本几本的看,每次还让我跑腿?给点面子好不好?能不能别总折腾人?
唐寅看出书库守卫对自己很信任,但关系到一些原则问题,他不会蹬鼻子上脸。
唐寅做出妥协:“那这样吧,我一次多借几本,但一定随借随还,别的在下实在不敢僭越。”
他始终明白,自己只是王府请来的幕僚,在长史司没有正式的职务,也就是没有官身。虽然王府中很多属官连举人都不是,从功名上来说不如自己,但他唐寅才是王府的外人,而眼前这些看起来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却在王府生活了十几年,算是不可得罪的地头蛇。
书照借,朱浩照看。
平时唐寅不在的时候,由公孙衣过来授课和监督学生自习,最近他进步很大,在唐寅“领导”下,公孙衣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授课,经过近一年的总结整理,公孙衣现在也开始有了点名师的样子,教授孩子不再像之前那么频频露怯。
随着教授学问进一步深入,朱三这个平时看不起公孙衣的小女孩,都收起了之前的轻慢。
朱三跟京泓和朱四的课业差距逐步拉大,已在往陆炳的水平靠拢,主要跟朱三课堂上不用功听讲,以及平时她还要学习一些女儿家的女孝等读物有关,从这时起,男孩跟女孩学的东西,已经开始走向岔路。
平时兴王考校朱四课业,也多半不再叫女儿过去,源自他发现女儿的课业已经追不上儿子的进度。
公孙衣课堂上多了几分自信,但那仅仅是针对其余几个孩子,而对朱浩他是一点招都没有。
明明自己是个秀才,堂堂正正的老师,架不住下面坐着的学生里,有个研究诸子百家的“小学究”。
偶尔公孙衣巡视课堂时,也路过朱浩身边,等他看到朱浩看的书籍时,登时有一种挫败的感觉。
全是那种自己从未曾读过,想看下去却感觉有心无力,不学又觉得自己很傻逼
最后的选择就是——眼不见为净。
秋游将至。
时间定在八月二十四。
几个孩子,除了朱浩外,都为这次秋游进行了充分的准备,朱四早就把自己许久未玩的蹴鞠拿出来,那可是朱浩专门给他做的弹性十足的、羊膀胱内胆的皮革蹴鞠。
陆炳比一年前高了小半个脑袋,几个孩子都有一定成长。
甚至朱三作为一个马上要到十周岁的女孩,已经有步入青春期的迹象。
朱三准备的秋游物品则是风筝,这几天她正因为某些事跟弟弟闹别扭,决定郊游时可能会有的蹴鞠比赛环节,她不会跟弟弟一块儿玩,自己单独放风筝去。
朱浩一直在看书,有点不为外物所扰的意思,下课时几个孩子出去玩弹珠什么的,朱浩也不跟他们一起。
秋游前一日。
下午本来是唐寅授课,结果唐寅没到学舍来,公孙衣也未见身影,结果就是课堂上开了天窗,几个孩子疯玩了一下午。
换作以往,朱浩或许还会主动承担起老师的职责,给他们讲讲课,但这时候他专心读书,而几个孩子则因为来日秋游,心思根本没在课本上,然后就听到陆炳在那儿大喊“我赢了”,朱三和朱四轮番跟陆炳对战。
刚开始京泓很克制,坐在那儿看书,等下午时间过半,在外边热闹的气氛下,实在忍不住,也出去跟他们一起玩弹珠。
朱浩下午没有回家。
他借着还书的时候,见到睡了一下午,蓬头垢面外带些许颓丧,浑身酒气,没怎么收拾的唐寅。
朱浩看到精神萎靡不振的唐寅,心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没有女人在身边照顾的老男人,果然很邋遢。正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说的就是眼前这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老光棍吧?”
“朱浩?你怎么来了?”
唐寅见到朱浩,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在朱浩面前丢脸的事做多了,唐寅早没了那种为维护师道尊严频频甩脸色的行为,两人私下相处时他显得很真实。
朱浩道:“我来还书,顺带想借下一批。”
“咦!?你又看完了?不是昨天才给你借的?这次不会又是走马观花草草看完吧?”
唐寅刚从床上起来,脑袋还有些迷糊,想洗把冷水脸清醒一下,俯身去打水,才发现水缸里一滴水都没有了。
因为平时住在王府,奴仆一个没有,以至于打水这种事也需要他亲自来做,不时就会忘记。
朱浩到了外边的院子,从古井里为唐寅打了一盆水回来,放到架子上,嘴里道:“这次书籍中,有几本我之前看过,此番只是想温习一下,看看跟我之前见过的版本是否有差别”
唐寅打断朱浩的话:“你以前自何处看过?”
朱浩道:“我家做生意赚了钱,书这东西,想买还是能买到的,陆先生不会以为王府所有藏书都是孤本吧?”
“呵呵。”
唐寅头埋在脸盆里,使劲搓了几把,忽然想起忘了拿洗脸帕,正要用手抹去脸上水珠,朱浩已然递上帕子。
朱浩道:“陆先生,看你这样子,平日喝酒的时候挺多的,是不是该找个人回来照顾一二?如果你不想搬出去住,也可以跟兴王说,让他指派个人侍候,或是自己请个小厮回来这里是东院,王府看管没那么严。”
“我喝酒是因为算了。”
唐寅神色有些颓丧,显然他自己也知道在王府的生活看起来稳定,比以前在老家朝不保夕好太多了,但其实就是混日子。
在兴王府,看起来人生有了盼头,但这种单调乏味的生活却不是他追求的,反而在宁王府时,天天跟一群名儒、士子吟诗作赋,喝酒吹牛逼,还可以教授才貌双全的宁王妃琴棋书画,遇到心情好的时候当即作画一幅,受人吹捧
眼前的生活更像是苦行僧修行一般,极度地枯燥无趣。
“新近世子课业进步很快,兴王特地让人备下酒宴,席间被人灌了酒并不是我故意饮酒误事,今日世子他们上课时表现还好吧?”
唐寅也知道自己误了授课时间。
不过别的方面,他做得都还好,以往他授课多半要借助朱浩写的教案,现在脱案授课的时间越来越多,充分说明唐寅有天分,无论是诗画还是教书育人方面,他的才华不仅仅体现在才思敏捷上,更因为他善于汲取新鲜事物,引为己用。
历史造就了唐伯虎这么个悲怆人物,即便人过中年,慢慢半身入土,可心中那股热情仍在。
朱浩笑道:“公孙先生也没来授课,下午大家伙儿都放了羊,世子他们玩得很开心,我觉得这样挺好,总是埋头读书,玩耍的时间一概没有,孩子的天性都快给磨灭了,怎么可能茁壮成长?劳逸结合还是有必要的。”
唐寅眯眼打量朱浩:“你小子,以往在我看来,就是个不务正业有点小聪明的顽童,现在又像是个用功死读书的书呆子,居然能说出什么有哲理的话?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朱浩从怀里拿出一个外饰精美的锦盒,递给唐寅:“陆先生,早就想送你一样礼物,看看吧。”
“不要这是什么?”
唐寅本能想拒绝,可心中却很好奇,锦盒里到底是何物。
朱浩道:“我看出来了,陆先生也是近视眼,看东西不太清楚,我特地研究了一下陆先生近视的度数呃,就是之前我拿出一张纸,让你看每个字是什么,大概给你配了这么一副眼镜,你戴上试试。”
“华而不实,不知所谓哎呀!”
唐寅嘴上贬低朱浩的奇淫技巧,这是他之前对朱浩造出的东西的评价,可当他打开锦盒,戴上眼镜后,立即发现一个焕然一新的世界,不由大为惊奇。
朱浩递了块自制的眼镜布过去:“陆先生,有时候多尝试一下新鲜事物,总是故步自封,最后的结果就是坐井观天。我能跟苏东主做生意,不单纯是因为我能说会道,更多是因为我跟他做的买卖让双方都有利可图。”
唐寅本想把眼镜还给朱浩。
因为他之前听朱浩说过这东西的价值,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受了这小子的恩惠,那以后在朱浩面前更抬不起头来了。
但听了朱浩后面那番吹牛逼的话,决定不再归还。
这礼。
不收白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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