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转机

    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回溯了。
    黑夜中，陆绮云仿佛一只离岸的游鱼，大张着嘴，剧烈地喘息，然而肺部却抽得疼痛，大脑一片空白。
    数次死亡的惨状和痛苦在神经中累加，除却死亡，更多的是绝望。
    这是一个没有出路的世界吧……
    当看到自己双手肤色变深，指甲变厚变尖，意识混沌时，那一刻她变成了人傀。
    见到过空照、白芍的变异，那时她没有实感，而亲眼看着自己变成人傀，她才切实体会到深入骨髓的恐惧，意识记忆感情都被一点点吞噬，彻底成为一具不死不灭的傀儡。
    那比死还可怕。
    陆绮云眼中的光越来越淡，一瞬放空，任由意识被卷入黑暗无光的漩涡深处。
    “小云儿，快起来！”
    是谁……
    声音在脑中放大，温柔的声音仿佛溺水之人抓住的一块浮木，沉重的眼皮缓缓掀开，面前是巫师担心的脸。
    “你……”好像是一个熟悉的人，是谁呢？
    巫师伸手擦干她脸上的泪痕，“没事的，你做的很好了。”
    原来她哭了吗？陆绮云怔怔地垂着头，视线落在巫师如雪的白发上，只听他道：“如果不介意，你可以说给我听。”
    看了眼四周，这是她的小屋没错，她又回到了起点，但这次来的却不是月归和幽怜。
    巫师刚叫她小云儿，这个记忆肯定不是这一次的，所以巫师也有了上次的记忆？
    见她眼中逐渐凝聚起亮色，巫师欣慰一笑：“来之前，心底有个声音催促自己来问你的名字，我来到这里看到你的那一刻，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你的名字，以及一些模糊的记忆。”
    记忆凌乱，毫无逻辑，却并不妨碍他拼凑出大致。
    只有一个人反复沉沦的绝望中好似因为巫师的变化破开一丝缝隙，陆绮云情不自禁地握住他干瘦的大手，慢慢说道：“我变成了人傀。”
    巫师看着她，心疼不已：“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吗？
    本以为到了都城，事情就会出现转机，可面对的却是另一种绝望。
    幽怜和空照无法对一无所知的城民下杀手，尽管他们的安宁是一捅就破的窗户纸，但也是绝望中仅存的一线希望。
    如果连这点希望也破坏掉……
    城主不仅没对他们动手，反而邀请他们住下来，城里红晶的存量足够支持很久了，他这个城主也当得够久了，等有人继任，他就能安心离去了。
    城主想在他这一代处理掉基地的事。
    幽怜和空照过了一天普通而平静的生活，吃着没吃过的零嘴，看着没看过的戏法，陆绮云知道一直有人跟着他们，城主没有放下戒心。
    诚然，城内确实如城主所说，平凡而普通，还知道咒力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默契的闭口不谈，也会有没觉醒咒力变成戊犬消失的小孩，但少之又少。
    城主说是因为罪恶被驱逐的缘故，但陆绮云发现，村内的井水有微弱的能量波动，应该是加了红晶粉末，她推测这种细微的能量应该能增加小孩觉醒咒力的几率。
    吞噬红晶是罪恶，然而他们自欺欺人的和平却也要建立在吞噬红晶上，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直到第七天夜里，时间重置，一切又回到原点。
    “既然他们下不了手，那我一个人也能办到。”
    带着这样的信念，陆绮云单枪匹马，没有告知任何人，没有叫任何帮手，劝过幽怜后就直接翻出巫线，径直前往都城。
    没有去隔壁村子省了很多时间，但相对的，一路遇到的人傀密密麻麻，她甚至没有喘口气的时机，麻木的攻击，收割红晶。
    杀光！
    杀光它们！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声音，仿佛成了行走的屠杀机器，冲破都城的门，咒力直指城主府，吸收了大量红晶，她的咒力凝实有力，护卫的小队被她轻易搅碎灵台。
    热闹安宁的都城俨然一片血海。
    先解决掉城主，然后将其他基地的人迎入都城，从此再无家畜。
    这样应该是正确的吧？
    但，她看到一张张恐惧的脸，很快有人异变，一个、两个……
    全都杀了！
    不知何时，她的双手长出了利爪，嘴角被尖牙膈得生疼……
    “没事了！”
    巫师揽住她，声音有力，将她从魔怔中拉扯出来，陆绮云睁着茫然的双眼，“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
    “到底什么才是正确？”
    巫师心底一沉，他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半晌，眼底闪过一抹决心，“小云儿，做你想做的，相信你自己，这次我会陪你。”
    相信吗？
    都城虚伪的安宁和村落残酷的现实，仿佛世界的两个极端互相拉扯，到底该怎么做？杀光都城的人吗？
    翌日一早，巫师召集全村的人，将事实说明，村长神色骇然，蒙在鼓里的村民惊恐万状，但因为对巫师的信仰，预想中的乱象没有发生。
    陆绮云崩着小脸，时刻注意着人群，有了前几次的经验，立刻就能锁定有异状的村民。
    “我会解除巫线的咒力。”
    众人更加害怕，不禁跪地祈求巫师庇护，巫师目光悲悯，叹息道：“我的咒力原也只能再坚持七天，既如此，不如大家齐心协力一同寻找生机。”
    陆绮云猛地抬头，心下感慨万分，巫师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她，现在还收回咒力，背负上全村村民的性命来帮她。
    “外面都是人傀！出去了就是送死！”
    “疯了吧！”
    恐惧惊慌在人群中蔓延。
    然而无论如何抗拒，巫线咒力撤走，人傀进入村子是迟早的事，给了半天时间让想走的人收拾东西，到了集合时间巫师就会带着全村人离开村子。
    几个小伙伴围着陆绮云问东问西，白芍快要哭了，“巫师说的是真的吗？我们都是家畜？”
    八宝摇着头，“怎么会这样？我不相信。”
    一直阴沉着脸的村长始终没说话，他不赞成巫师的决定，真相如此残酷，再多过几天安稳日子不好么？
    听到八宝的话，他沉默着走回家，地窖里还有一条戊犬，那，曾经是他的女儿。
    村里大半人都在集合地等待，剩下一些怎么都不肯离开的，巫师没有再劝。
    陆绮云的地图上标了隔壁村，还有她推测的其他村落的位置，巫师拓印了一份，含笑望着她：“那我们就分开行动，在都城会和了？”
    陆绮云闷不做声又递给他一袋红晶。
    红晶跟着她回溯一次次累积，现在有了很多，红晶能在关键时刻补充咒力，带着比较保险。
    “等着我。”
    巫师的脸算不上好看，甚至因为干瘦而显得可怖，陆绮云却从他身上得到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嗯。”
    巫师带着大半数村民，由南前往隔壁村落。陆绮云带着幽怜几人由北寻找其他村落，无论找到与否，三天后在都城城门会和。
    一路向北，果然如陆绮云猜测的那般，沿途发现了五号、六号、七号基地，每个村落大小不同，人数也不同，多的有七十多人，少的只有三十来人。
    因为他们年纪不大，听完他们说完，大多人都抱着怀疑的态度，幽怜和白芍极力说服他们一起去都城，但效果不算好。
    最终三个村子愿意跟他们一起走的只有二十来人。
    长途跋涉时，陆绮云尤其注意大家的心理状态，一边鼓励空照，一边夸奖白芍的长处，不让她自怨自艾的认为自己没用。
    再次看到都城的城墙，陆绮云恍若隔世。
    “巫师大人呢？还没来吗？”月归四处张望，除了他们以外，没看到其他人。
    八宝不安地开口：“会不会遇到意外了？”
    陆绮云心下一咯噔，巫师抵达四号村落的时间应该正好错开了三坤四人，一路人傀虽多，但他们都走过来了……
    可是巫师需要庇护那么多村民……
    一个人再强大，能力都是有限的，从巫师主动给予村民庇护看，巫师绝不会放弃那些新任他的村民。
    想到这里，陆绮云心底冒出强烈的不安。
    “巫师大人怎么会有意外？！”空照强烈反驳，“他们人多，当然走的慢，我们先进去？还是在这等？”
    附近时不时会有人傀围聚过来，在这里等显然不明智，跟着来的村民看到高墙了都急着进城。
    “先进去。”
    迟疑片刻，陆绮云做了决定。
    一众人进入都城，陆绮云马上察觉暗中卫队的盯梢，尽管才刚入城，城主肯定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到来。
    城内居民看到这么多人，有些好奇和畏惧，而村民看到光鲜亮丽的都城也惊讶茫然。
    咒力放出，将整个队伍护在其中，避免可能发生的冲突。
    这次她的目的不是虐杀，而是谈判。
    “小云！是巫师大人！”
    登上城主府的高楼时，月归惊喜地叫道。陆绮云从高处一眼看到城门前的巫师，那一头的白发相当显然，眉宇间有些沧桑感，难掩疲惫。
    在他身后，约莫跟了八十多村民，浩浩荡荡一条长队，安静有序的进入都城。
    “呵。”
    城主拄着拐杖走出来，先是看一眼陆绮云，然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巫师，最后将目光转向一大群人。
    暗中的卫队都没动，城内原住民疑惑不安，他们处心积虑维持的安宁肯定不会亲手打破，所以至少现在他们不会动手。
    “你们想要什么？”
    好一会，城主眯着眼睛问。
    “第一，从此之后再无家畜。”
    “第二，我们需要住在都城，与城民平等。”
    “第三，我要所有人都知道真相。”
    陆绮云说完，城主摩挲着拐杖，反问道：“如果我拒绝呢？”
    “那就鱼死网破。”
    两股如刀的目光射来，双瞳中凝实森寒的杀意令城主如坠深渊，双腿仿佛被一双从地狱爬出来的手死死抓住无法挪动半步。
    仅是一个眼神就让他陷入极致死亡的恐惧，一个小女孩，为什么会有这样摄人心魄的杀意？
    半晌，他长吐一口气，陆绮云不是说说而已，他相信她能做的出鱼死网破，卫队或许能阻拦她，但城民却再也回不去以前宁静的生活了。
    “前两个要求我可以答应，但是最后一个不行。”
    还要费心维持最后的假象吗？
    城主和陆绮云各退一步，在城中划出一片单独区域，收容村落的所有人。没有空置的房屋，大家从零开始，打地基建房屋，因为看到都城的热闹繁华，大家觉得充满期待和力量。
    看着眼前的景象，这样就结束了吗？
    “小云儿。”
    听到巫师的声音，陆绮云从思绪中回神，她淡淡道：“还没结束。”
    “还需要做什么？”
    陆绮云站在城墙上，指着外面道：“人傀。”
    “你想清理掉所有人傀？”
    “嗯。”
    只要人傀还在，绝望就像暗中窥伺的猛兽，永远不会消失。
    巫师一怔，下意识认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算接下来可能异变的人，外面的人傀虽说是个定数，毕竟人傀不能繁衍，但经过了百多年，那压根不能数清。
    “做到哪步算哪步，但我想试一次。”
    她的神情倔强，目光灼灼。巫师打心底被她折服，不愧是他的小云儿，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坚韧。
    “巫师大人，你愿意帮我吗？”
    巫师笑着揽住她，“当然，我说过会陪你到最后一刻。”
    清除所有人傀，这个决定简直狂妄自大异想天开，城主听后差点笑出声，却听她讥讽地开口：“城主的卫队有胆子杀家畜，没胆子杀人傀？”
    一句话噎得城主脸色青白交加。
    “我可以将卫队借给你，倘若你能清理掉所有人傀，我就答应你第三个要求！”
    拐杖跺得砰砰响，城主令卫队首领听陆绮云调遣，如果真能将人傀消灭殆尽，该死的，他居然会对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生出期待！
    第六天，陆绮云领着数人出城，巫师随行在侧。
    第七天，再次出城。
    第八天……
    第九天……
    巫师不用再为整个村子防御，能支撑的时间不止七天了，时间终于没再回到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