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宵夜确实是香,太香了。
花生油、土鸡蛋,小葱、黄瓜丁,就这么四种配菜,可却混出了浓郁的香味。
主要是量大。
一锅蛋炒饭就是一盆,翻炒鸡蛋的时候炒出的香味真是不可抵挡,这是原始的香、纯粹的香,钻人鼻子里就开始流哈喇子的香!
社员们排队来领,大迷糊光着膀子给打饭,一人一碗或者半盆子,下着雨用衣服挡住碗口赶紧往家里走。
排队的人越来越多,说笑声一直在山顶上飘荡。
也有外队人馋的受不住,不看电影了跟着来山顶问一句:“你们这是吃什么?怎么它能这么香?”
还有人羡慕的说:“你们队里这是又吃大锅饭了?不过这大锅饭供的好,一锅里面倒了二斤菜油?”
漏勺听到这话哈哈笑:“二斤猪油!”
王忆在大灶里找了个盆子去收拾蛤蜊和白蚬子。
他们今晚收了好些小贝类,王向红让他挑了一些,剩下的不准卖了,除了选一点做凉菜,其他的要做成干蛤蜊肉。
这蛤蜊肉也不准备卖,而是等着晒好了给王忆送礼。
王向红在天涯二号的船舱打着手电筒帮他找好贝,说:“咱队里晒的蛤蜊肉好,在外岛都有名。”
“用秋天的阳光晒出来、用秋风吹出来了,那颜色黄灿灿的,干湿正好,又能做汤又能包饺子包包子,还能干吃。”
上船来帮忙的王祥高笑道:“对,到时候给王老师挑大小相同、形状齐整的,送他同学朋友都尝尝咱外岛的干蛤蜊肉。”
王向红说:“特别是你有爱喝酒的同学朋友,一定给人弄点,喝酒时候抓一把蛤蜊肉,一颗颗放在嘴里慢慢嚼,既有鱼的鲜味,又有肉的香味;既软绵,又有嚼劲儿。”
“这味道是百味之王,鲜!”王祥高继续帮腔说话。
“咦。”蹲在船尾抽烟的王真刚老爷子忽然出声上前,他从一对对的小贝里扒拉了一下子,说,“有文蛤?王老师你挑文蛤吃,文蛤更鲜。”
“天下第一鲜!”王祥高赞叹道。
王忆给他点赞:真是个捧哏小能手。
他也看见文蛤了,这种贝的壳子比蛤蜊和白蚬子都要滑润,个头大而肉嫩,白灼确实鲜甜可口。
关键是文蛤白灼后那汤汁都很好喝,现在外岛待客要是有文蛤就会做个鲜汤当水喝,内陆的亲戚头一次喝肯定是赞叹连连。
四个人上手挑拣起来,专门挑了文蛤给王忆煮着当夜宵。
秋渭水要来帮忙,王忆摆摆手:“你刚洗干净,歇着吧,去我屋里找瓶酒,今晚我请支书还有小爷老高叔喝酒。”
王向红笑道:“喝啥酒?我待会过去吃一碗蛋炒饭就行了。”
王忆说道:“蛋炒饭不用急,今晚这蛋炒饭做的多,估计得炒到十点钟,咱喝完酒再吃点垫垫肚子。”
因为晚上有蛋炒饭吃,社员们都是空着肚子去赶晚潮的,王忆知道大家的胃口,搬了几袋子大米在大灶。
刚才他回来的时候看过了。
米饭焖出来了,但做蛋炒饭得用凉米饭,所以之前他们下船时候那炒出来的是第一锅,后面一锅一锅的得持续一个多钟头。
既然要喝酒,那就不能光拿文蛤了,泥蛤蜊、海螺、扇贝、白蚬子、蛏子之类的有什么算什么,他们挑拣一些一起带上听涛居。
王向红去把秀芳叫过来洗蛤蜊,说:“秀芳干活仔细,她洗贝有一手,洗的干净,不管怎么做都不牙碜。”
秀芳麻利的去端来几个大盆,里面有海水,各种海贝放进去让其张口吐泥沙。
船上灯光不好,王忆他们是随便挑拣一些,于是里面难免有空壳、泥壳和死贝存在。
因为待会就要吃蛤蜊了,得赶紧让它们吐泥沙也得赶紧把坏贝挑出来。
秀芳一把抓起十几个海贝在两手之间上下敲打,然后掂掂并仔细听听贝壳相碰所发出的声音,听着声音把一些贝挑出来扔掉。
秋渭水上去帮忙。
秀芳便教她挑蛤蜊:“听声音,砰砰声是死的,咳咳声是空壳的,掂着沉的是泥贝——里面塞满泥沙了所以沉,好的蛤蜊是咔咔的,声音清脆,你听着就感觉舒坦……”
秋渭水试了试,苦笑道:“我怎么分不出来?”
秀芳说:“这事没有什么窍门,比你们念书学知识可简单多了,就是要有经验,反正只要认真、不怕麻烦,多折腾几次就会了。”
“就拿你手里的来说……”
她接过去晃了晃又敲了敲,然后嘀咕说:“都是好贝,难怪你分不出来。”
王忆去拿了一瓶小糊涂仙,这是一种在江南地区毫无名气的酒水——因为它这个品牌是97年才出现的。
所以王忆直接给拿了出来,说是小厂子的酒。
他买的是52度白瓶子普仙,一款在22年相当畅销的好酒,与茅台通产一地但不是酱香是浓香。
这个瓶子包装简单,就是一张金纸上写着品牌名字和一些信息。
王忆在树下大桌上给他们倒酒,说:“这雨真是不行,在树下就感觉不到了。”
王向红敲了敲桌子接过酒杯,说道:“能湿了地皮就不错了,对于缓解旱情毫无帮助。”
他又好奇的看看酒瓶子:“小糊涂仙?这是什么酒名?”
几个人都没有什么文化,不知道郑板桥那一句‘难得糊涂’,王祥高给出自己的独到理解:
“小糊涂仙,这是告诫咱少喝酒,酒这东西越喝越糊涂,喝多了成糊涂神了。”
王忆端出来豆干、火腿、午餐肉这些常见东西,把‘难得糊涂’理论说出来。
三人理解不了,不过越是这种话题越可以讨论,他们围绕着聊了起来。
小酒喝了一阵,王忆先去烤海螺。
他给饭店准备了烤炉做烧烤,也给大灶准备了一个,于是就点燃了木炭烤海螺。
海螺烤好切片蘸芥末酱油,外岛现在压根没有芥末出售,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的卖,用来拌凉菜。
王向红用海螺肉蘸了点芥末酱油吃嘴里,吃的是一个劲的挤眉弄眼:“王老师你这料放的太足了,不行,遭不住,钻鼻子,我草,钻鼻子!”
王真刚也吃了一片,他使劲眨了眨眼,终于开口了:“带劲!”
其他的海贝也是用烤炉进行烧烤,没有炖汤或者蒸煮,烤炉上放了铁盘,随着哧啦哧啦的声音不管文蛤还是白蚬子纷纷张开壳子。
烤出来的海贝要比炖煮清蒸更鲜一些,不过腥气也重一些,说不上哪种烹饪方式更好,反正喝酒重的是一个氛围。
铁盘烤海贝算是个新奇东西,几人一边吃一边啧啧称奇,海贝烤开后里面带着汤汁。
这汤汁是真鲜了,一口咗掉贝壳里的汤汁再抠出贝肉配一口小酒,几人喝的连连点头。
后面又有人过来,王忆不断的添椅子,最后来了二三十号人围在树荫下喝酒。
王忆手头上酒多,他不吝啬,反正人多了不喝瓶装酒改喝散装酒,大家伙没意见,吃吃喝喝好不开心。
吃饱喝足上头了。
这时候一人扒拉半碗米饭收拾自己的东西趿拉着鞋子回家,把自己扔床上睡一夜。
夜里有风吹有雨落。
一夜好眠!
这场雨很小,第二天醒来又是阳光灿烂。
王忆出来后打了一套太极拳碰上王向红,王向红说:“怎么样,我说这雨顶多就是湿个地皮吧?”
他又说道:“不过晴天了也好,今天晒蛤蜊肉,你该忙就忙你的,等你回来就有蛤蜊肉、蚬子肉可以吃了。”
晒蛤蜊肉从技术上来说是简单的活,但从工序上来说却挺麻烦、挺费劲的,
得先把蛤蜊静置吐沙——这个简单,王向红昨晚已经把海贝分给家家户户了,吐了一晚上泥沙上午已经吐干净了。
接下来是上锅煮,时间很短,冷水下锅开锅后滚一滚就要捞出海贝开始剥壳。
队里的老人和孩子来干这活,寻常来说剥出贝肉风干晒干即可,但因为要送王忆的同学朋友,这是送贵客的礼物,所以要做成上品。
贝肉最怕牙碜。
为了防止牙碜王向红安排人用煮蛤蜊的汤水把剔出来的蛤蜊肉反复搓洗,一个个的搓洗,至少洗上三四遍,然后铺在盖垫上拿出去晾晒。
大清早开始,岛上便弥漫起了鲜滋味,这是老人小孩们在忙活了。
王忆这次要带上秋渭水去县里头,他给叶长安又带了药物、带了滋补品,而在此之前他们还要去一趟长龙公社小学。
秋渭水在县一中认识的好友崔红老师就在这小学当语文教师,这位女教师相当文艺,醉心诗歌,但是一直没有成绩。
于是得知王忆写过几首诗都发在了大报上,她出于上进想要跟着王忆学习写诗,一心一意想跟王忆进行交流。
秋渭水能交朋友不容易,现在她的同龄朋友其实就秀芳一人。
而秀芳不是教师,这种情况下王忆很珍惜崔红递给秋渭水的善意,所以得知这件事后义不容辞要上门去帮忙。
他还给崔红准备了一份礼物,不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就是几本现在市场上已经出版的诗集。
这些诗集的出版信息被撕掉了,就内容而言它们在82年的新华书店也能买到。
但王忆要送的是22年的新版图书,在排版和纸质、印刷质量上那绝对能吊打这年代的出版刊物。
两人收拾好东西走向码头准备出发,途经几户人家看见院子里都晒上贝肉了。
难怪王向红说他回来就能吃上蛤蜊肉,确实,效率很高。
为了防止晒的过干,渔家晒贝肉要避开中午的烈日并不断变换晾晒地方。
要有阳光但阳光不能炽烈,要有风但风不能猛烈。
想要晒出点好贝肉是要花费工夫的。
不说别的,八月苍蝇多,为防止苍蝇污染贝肉,晒贝肉的人家会安排老人一直守在盖垫或者铺垫旁边驱赶蝇虫。
途经祠堂的时候王忆进去看了看,服装队的妇女们正在做躺椅的帆布椅面。
他说道:“这次我去城里准备进一批半成品的衬衣裤子,大的小的都有,所以你们抓点紧,等我带货回来咱就要先做衬衣裤子了。”
处暑之后天气说冷就冷,所以王忆得给队里人准备点长衣长裤,到时候便宜点卖出去。
另一个也给学生们准备一套春秋装的校服,这就是他们的开学礼物之一了。
妇女们答应下来果真加快工作速度,顿时,祠堂里响起了缝纫机的‘哒哒’声。
外面老人在讲古,高谈阔论声不可避免的传进来。
王忆琢磨了一下,决定给各生产小组带个能发出声音的礼物。
不是收音机。
收音机马上就要自己组装了,他要带录音机,邱大年已经给他买了几台录音机,还买了一台随身听。
王祥高的木匠队和祠堂里的服装队都可以放一台录音机放歌、放戏听,这样可以改善工作环境、改良工作心情、提升工作效率。
他和秋渭水上船,自己摇橹去往县里。
秋渭水坐在前面梳理被海风吹散的头发,正好一艘船回来,船上的凤丫笑道:“王老师,你这是送媳妇回娘家呀?哈哈。”
码头上的社员跟着说:“对,现在王老师跟咱老百姓一模一样了,拎着礼物、摇橹送媳妇回娘家。”
秋渭水嘻嘻笑,她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她也觉得这是两口子的生活状态。
王忆应和了几句摇橹远去,然后说:“小秋,咱俩找个好日子订婚怎么样?”
秋渭水立马抬起头高兴的看向他:“好啊好啊好啊。”
王忆说:“那这次回去我让支书给挑几个好日子给你爷爷送过去看看,然后我就按照咱外岛规矩跟你订婚!”
“这样咱队里开始建房子吧,咱俩得有一套新房,咱建二层小楼!”
秋渭水抚摸着长辫说:“王老师建房子的事不着急吧,我看过咱家里的宅基地,你要是盖起二层楼那就挡着后面王新新家里的阳光了,不好看。”
这事还真是挺头疼。
秋渭水说:“我听支书说了,现在队里要攒钱给全队盖房子,你是不是想要给全队盖楼房?”
王忆笑道:“路遥知马力,小秋知小王。”
秋渭水便跟着笑起来,她说道:“这样的话咱俩不着急盖新房子,先给生产队攒点钱吧。”
“现在生产队生意多,马上又有饭店开业,我想你肯定能带着生产队很快赚到盖房子的钱。”
“反正一旦盖房子了就是从咱家里开始盖,到时候说快也快,先先等一等吧,别让社员心里有疙瘩,不利于你培养威信。”
王忆听着她的分析长叹一声。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82年的外岛姑娘太适合当媳妇了。
秋渭水可不只是嘴上帮他考虑,等他摇橹累出一头汗后还挽起袖子换了他,上去摇橹摇了一阵让他歇息。
摇橹到码头,王忆找赵老鞭赶车送他们去公社,崔红家住在公社上,家里条件挺好的,她公公是公社信用社的信贷员。
结果崔红没在家,说是在学校。
王忆寻思现在学校还没有开学,怎么会在学校呢?
答案是:今天公社小学的学生返校了。
这是王忆所不熟知的一个时代特色。
这年头学校里全是泥土地面,所以一个暑假会长出很多杂草,于是赶在开学之前的一个周或者十来天,学生们要返校去除草、打扫卫生。
赵老鞭一甩长鞭他们又去了公社上的小学。
这次很巧,他们到了校门口看见一个胖胖矮矮的黑皮肤妇女正愁眉苦脸的站在门口传达室外:
正是崔红!
见此秋渭水下车后便跑过去关心的问道:“崔老师、崔老师,我是小水,你还好吧?我看你脸色不大好。”
崔红正在看一张信件,看见秋渭水来了她急忙收起信件强笑道:“没事,我挺好的——咦,小秋老师你怎么来了?哦,王老师也来了,欢迎欢迎,欢迎你们的莅临。”
她跟王忆热情握手,语气很客气,有点小崇拜。
王忆露出老干部般慈祥的笑容,说:“崔老师你好,小秋说你找我聊聊诗歌,正好我们今天要来主岛,于是就来找你了,不过时间上……”
他看看学校操场。
一群学生正挥舞铁锨、锄头在喊着号子、唱着歌干活:
“解放区、呀么嗬嗨,大生产、呀么嗬嗨,军队和人民,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罗罗罗嗨……”
《军民大生产》的歌声嘹亮,直接穿破苍穹。
这是22年再也看不到的学校劳动场景,在82年返校是大活动,王忆琢磨着自己也可以组织一次返校。
崔红明白他的意思,急忙说:“时间上很合适,王老师小秋老师你们快请进。”
秋渭水心思敏感细致,她担心的问:“崔老师你刚才到底怎么了?我看你好像碰到困难了。”
传达室的看门老头端着瓷缸子说道:“崔老师碰到的不算困难,哈哈,她每个月都会碰到一次,虽然心里头不舒服吧,但她能遭得住这打击。”
王忆一愣。
沃日?
痛、痛经啦?
结果崔红不好意思的笑道:“每个月不止一次,有时候三次四次……”
王忆恍然,自己猜错了。
崔红进一步说:“是我给出版社编辑组投稿没过,唉,又没过。”
看门老头说:“瞧你说的,崔老师,你啥时候投稿出版过?一直没过!”
王忆听到这话无语了。
老爷子你是真会聊天,你这情商能在学校看大门,一定有什么地方很硬吧?
我猜你是背景硬!
崔红更无语。
本来她只是有些郁闷,不过正如看门老头所说她投稿多年总是被拒稿,抵抗力已经有了,这会的郁闷不过是文青妇女的暂时情怀罢了。
但是让看门老头这么一说事情就变味了,现场氛围顿时尴尬起来。
偏偏崔红还不能去指责丁老头,一是这好歹是个长辈,二是人家确实是实心实意为她好,就是老人情商不高,说话没数。
最重要的是这老爷子是县里教育局一位领导的舅舅。
更偏偏的是这老爷子真的不会说话。
他还安慰起了崔红:“崔老师没事,你不就是稿子没过吗?你也不是第一次了,下一次会过的。”
“再说了稿子没过不是事,这比那群皮猴子考试没及格要轻多了,你看你们班里那些皮猴子,他们考试没及格不也活的好好的?”
他又看向王忆问:“是不是,青年?我说的对不对?”
王忆能说什么?
他只能抱拳说:“一点没错,老爷子你说的真对,人这一辈子就是要看得开,不管碰上什么,该吃吃、该喝喝,遇事别往心里搁。”
崔红哭笑不得,一个劲的拉着他们往办公室里走。
可不能再让看门大爷插嘴了。
路上王忆说道:“崔老师,今天我来就是跟你讨论诗歌互相学习共同进步的,所以要是你信得过我,要不然我帮你看看你的稿子吧……”
“我也看看,虽然我文化水平不高,可是老话说的好,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么。”秋渭水说道。
崔红一听两人的话顿时欣喜起来。
她可是听说过王忆的水平、见识过王忆的厉害:她看过《龙傲天环球大冒险》,这部著作真是非同凡响。
而且主角名字起的极为霸道。
龙傲天!
这是她所能想到的一个男人最霸道的姓名。
最近她时而午夜梦回,梦里时长有一个高大魁梧、文质彬彬、目光铁血、语气温柔的男子向她款款深情的说:“红,我是龙傲天……”
公社小学自然是有教师办公室的,分为语文组、数学组、体育组等等。
语文组的办公室里没人,除了崔红这样的班主任回来主持学生返校工作其他教师没有回来。
教师们都在领着学生干活,于是崔红进门后把稿件扔在桌子上抱起大茶缸子就是仰头一顿灌:
“吨吨吨吨吨,呼呼——噶!”
她打了个水嗝,又找了两个杯子给王忆和秋渭水倒水:“王老师小秋老师你们随便坐,我也不瞒着你们了,我的诗就在这几个信封里,你们随便看。”
秋渭水拿出裁纸刀打开一个信封找到其中的稿纸递给王忆。
王忆正要看,外面有老师走进来。
他显然听到了崔红的话,笑道:“崔老师又要研究诗歌了?这两位青年同志是什么人?你们懂诗歌?崔老师写的可是现代诗。”
王忆说道:“我不懂现代诗,
但,
美是共通的,
我想,
世界上不缺乏美,
只是缺乏发现美的眼睛。
有些人的眼睛被烟熏火燎,
而农民的眼睛总是清澈,
我想,
清澈的眼睛更容易发现纯粹的美。”
这老师手指里正夹着一根烟,听了王忆的话他低头看看烟又眨眨眼:我怀疑你在讽刺我但我没有证据。
秋渭水那边已经鼓掌了:“王老师随口成诗!”
崔红也跟着鼓掌赞叹:“好才华真是好才华,不愧是能教出全县所有公社各年级成绩平均分第一的王老师!”
男老师一听这话吓尿了:“啊?这位就是天涯小学的王老师?噢久仰久仰。”
这句‘久仰’是真心的,王忆的大名在外岛学校已经传开了。
王忆跟他握握手,拿起信纸看了起来,上面写着:
“许诺
你走了,
把你的许诺丢了,
丢在荒郊外的田垄上,
许诺躺在软和的泥土里,
流泪,
叹息,
它是一个宠儿,
只是短短一瞬间,
又变成了个弃儿,
它的命运,
像一块土坷垃,
被农民,
投来,掷去。”
读过这首诗王忆愣了愣。
他低估崔红的水平了,没想到这位小黑胖子女教师还真有几分才气,以他的欣赏水平来说这首诗写的可是挺有韵味了。
然后他又感觉奇怪,这年头难道诗人井喷?
他拿起信封看了看。
崔红投的是一篇刊物叫《海潮文学》。
但不管在82年还是22年王忆都没听说过这刊物,按理说这刊物应该没什么分量,那它刊登文章的水平不应该要求很高才对。
信封里还有一张稿件,王忆拿出来再看去,这是作者的自我介绍。
崔红把自己的姿态放的很低,然后将自己的身份背景介绍的清清楚楚。
笔名梦想永存,什么小学毕业学历低但有一颗向往文学殿堂的心,什么农村土生土长却爱好文字,什么因为容貌气质不佳饱受身边人质疑可始终坚定诗歌创作信念等等等等。
介绍函的下面是《海潮文学》编辑的回复,说的也是简单,就说这首诗缺乏活力、没有文字的魅力,暂时达不到录用标准。
看了回复王忆就在心里骂娘。
这回稿不胡扯吗?什么缺乏活力?这是现代诗又不是RAP,难道还得有唱跳、篮球元素?
他又看了崔红写的另一首诗,叫做《等待》:
“我在剧场外等你
剧场,等待戈多
梦是我夜里行走的皮鞋
你呢,陌生的人儿
对我傻笑,梧桐无语
下雨了,雨滴坠落一叠惆怅
似曾相识的河水在心岸边暴涨
涨到了你的鞋跟
剧场,等待戈多
我在剧场外等你”
读完这首诗,王忆感觉额头有汗水了。
自己有点膨胀了,什么人都敢指点,这小黑胖子女教师虽然学历不高形象毛糙,但文学造诣却不低啊。
不可小觑!
诗稿后面跟着一张照例是崔红的介绍函和编辑评语,简介一样,评语类似,还是说她的诗没有文字魅力,‘过于生硬’。
王忆这边有点摸不透行情了。
他用敬畏的语气问道:“崔老师,你这里有《海潮文学》和《江南青年》吗?我看看它上面发表的诗作都是什么水准。”
这些事简单,语文组里不缺这些刊物,崔红随手就翻出来几份。
王忆翻开看,看到上面有诗歌也有诗人简介。
然后他看着看着心里慢慢的明白了:“药不能停,不对,是对症下药,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崔红顿时惊喜,问道:“真的?你知道我该怎么提升自己了?”
王忆说道:“崔老师你无需提升自己,其实你的诗歌水平已经很高了,达到了可以发表的水平,但是你写的太乡土了,你这属于乡土派诗人,这叫种田文!”
之前为了发表诗歌他是研究过82年文坛的,于是他回忆着当时看到的信息说:
“现在咱们中国文坛流行的是朦胧派诗文化,对吧?北岛、舒婷——哦,我还给你带了他们的诗集。”
结果崔红疑惑的问:“是这样吗?现在流行朦胧派的诗了吗?朦胧派不是作家章明讽刺北岛老师他们的诗所给出的称呼吗?”
王忆心里咯噔了一下。
还有这回事?
他对82年文坛了解的比较粗糙,而且是在22年了解的,可能对当下时代有什么误解。
不过他反应快,先反问崔红:“你为什么这么说?”
崔红说:“前年也就是80年第8期的《诗刊》上登载了章明一篇批判文章,叫、叫《令人气闷的“朦胧”》。”
“我看过这篇文章,作家章明批评北岛老师他们的诗歌写得十分晦涩、怪癖,叫人读了几遍也得不到一个明确印象,似懂非懂,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百思不得其解。”
“有了这文章后,诗人艾青他们也响应了作家章明,然后把北岛老师他们的诗歌叫做朦胧派。”
王忆说道:“对,确实是这样,但朦胧派的诗歌写的很好,在城市的文学青年里面已经流行起来了。”
这话没问题,他当时看资料,资料上说朦胧派的诗歌在80年就率先于各大城市、各大高校的文学青年中进行了流行。
听了他的话后崔红很高兴,说:“那太好了,看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同志们已经发现朦胧派的美了。”
“特别是北岛老师,他的诗最出色,是阳春白雪也是下里巴人,尤其是《回答》里的那一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简直直接触人的灵魂!”
“舒婷同志的《致橡树》最好。”秋渭水飞快的看了一眼王忆,含情脉脉。
这是她第二喜爱的诗歌,并准备以后在婚礼上朗诵给来宾听,以表达她的爱情观。
王忆摆摆手说:“咱们先不管这个,总之现在不流行乡土派,所以你这诗歌水平没问题,就是有一些边边角角的细节需要修改。”
他展开信纸指着上面的内容说:
“崔老师你来记一下,这些地方你改一改,‘丢在荒郊外的田垄上,许诺躺在软和的泥土里’这句要改,改成——改成‘丢在翡冷翠的街头上,许诺躺在冰凉的大理石砖上’。”
“还有这句,‘像一块土坷垃,被农民’改成‘像一颗雪球,被孩童’。”
王忆又拿起第二张信纸继续指点:“第二首诗也得改,嗯、嗯……”
他浏览着沉思了一下,一拍手说:“这样,‘梦是我夜里行走的皮鞋,你呢,陌生的人儿’要改,改成‘梦是我夜里举起的一把小红伞,你呢,橱窗里的模特儿’。”
“往下的话,这里也改改——‘涨到了你的鞋跟’改成‘涨到了你的紫蕾丝裙边’!”
放下两张信纸,王忆看向她说:“这些细节是小问题,接下来我要告诉你,你得改一个大问题!”
“这个大问题一改,那你这两篇诗歌发布几率能大涨,涨到九成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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