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云都的冬天格外冷,雨绵延了几日,不至半月便又降了一场雪。
朔风一阵阵地吹,碎雪飘至檐下。寒意钻入女子袖中,那捧着滚烫茶盏的手便是一抖,盏与碗盖碰擦出声响。一旁宫女时刻盯着这边,见人坏了规矩,不由分说便扬手抽下。背后石青色的冬衣裂开一处口子,女子跪立身影颤了颤。
此时温暖宫室中传来女人痴缠数语,似是得到了回应,那调笑声转作了暧昧的惊呼,又逐渐弱去,许是往内室去了。明宣殿门外太监端得眼观鼻鼻观心,对此习以为常。唯有那位名为翠言的宫女止不住喜形于色,然撇过头看见跪在石砖上的人,又变了一副恶煞的面孔。
“身子抖什么?”她厉声喝道,“立规矩是陛下和娘娘的恩典,你可别不知好歹。”
听闻这话,女子稍抬起头。方寸间便窥得眉如远山,一双眼亦生的极好,似含秋水般明澈。不待翠言发难,她便又低下头去,只顺从道:“奴婢晓得。”
只是此番和顺并未叫翠言罢手,方才她与赵承徽入殿时,分明见得眼前这位明青衣与陛下递去的眼神不似寻常,请安时身段更显媚态。赵承徽为礼聘入宫位列九妃,翠言身为陪嫁,入宫后也自然成了少使,虽是宫女却也有正九的品级,较之眼前无品的青衣算是有头面。翠言自知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事都要为主筹谋。方才赵承徽在屋内寻了这明青衣错处,皇帝为抚美人心绪,便随口发落了明氏出来受罚,翠言为监刑,自挑了个磋磨人的法子。
天寒地冻之时,命人在檐下的青石阶上跪着,手捧一盏滚烫的热茶高举过顶,身子不许动,手臂也不可下移分毫,茶盏更不可发出半点动静。水凉了便揭盏盖添沸的,注水期间水流溢出亦不可闪躲、出声,否则便是藤条加身。此法名为烫刑,都说十指连心,此法不伤人脸面,却能叫人疼至不敢再犯,专治些不守规矩的宫人。
此时明如雪低眉顺目地捧盏模样,看在翠言眼里便是包藏祸水之态。前些日子司教坊进献乐伎入宫献舞,说是乐伎,实则各个都是从官妓中选出的美人,调教数年送入宫中。
朝最后一世,某女家中暗请司教坊宫人来府里相授,它日入宫,便凭着见不得人的床上功夫备受恩宠,一举得了夫人之位。日后祸上,惹得后宫不满。加之前朝震荡,乱世重启。
故本朝开宗起五十年间废司教坊,以后宫为表率立严规加刑责,有前朝作鉴,后妃稍有行差踏错便令责罚,宫外纷纷效仿,已成不改之风。时至今日司教坊重启,兼供宫中舞乐之职,另也司调教官妓之事取悦于皇亲贵戚,乃至送入宫中,并非十分隐蔽。
翠言显然是知道其中缘由的,当日司教坊于中秋宴上进献歌舞,皇帝便选了其中两人,一位林氏未承恩泽便封了美人之位 ,离自家主子所在的九妃只有一步之遥,如今荣宠加身好不风光。那日于凤鸣朝阳道上,与一位李才人起了争执,一言不合便请了板子,又命人将人按在宫道旁剥光了外衣落下十板。皇后路过时,那位李才人已在宫道石子路上跪了两个时辰,期间便叫路过的宫女内侍都看着。李才人回宫后便一病不起,皇帝听闻此事之后也并不理会。本朝素来等级严苛,上位者对下可行责罚,谓之规矩,皇帝不曾开口,皇后便也只着人送去些补品了事。
可巧这林美人居延禧宫撷绮殿,与同在延禧宫谨兰殿的赵承徽同住,平日不曾请安。而每当赵承徽搬出宫规,林美人便又以圣宠伴驾为胁,亦给了赵氏十分多气受。日前林氏承宠,获封贞媛,亦入九妃之列,便更不将赵承徽看在眼里。
赵承徽多日不曾面圣日渐式微,故此主仆合计,这才有了不太体面的明宣殿前求见之举,换作从前,让一位名门出身的闺秀做出此等邀宠之事是必不可能的。二人进殿后,便见当日进献歌舞的另一人面含春色,只恨那司教坊送来的皆是祸害,即便承宠后仍只获了个无品无分的青衣之位仍不死心。当即寻了个适逢不当的错处,缠着皇帝将人罚了,这才有了殿中春色暖融。
太监拎来一壶滚水,翠言将盏盖启了,低头见人原本白皙的指尖如今已被烫出燎泡,手腕露在袖外已然苍白,细看去已有些微颤抖,心中顿觉莫名快意。正待命人重新以沸水滚入,殿内忽传来些响动。随后殿门大开,只见一丰神俊朗的男子正揽着面色羞红的赵承徽,二人耳语不断,翠言与其他人忙低下身请安。谢箴目无侧视,包括门口正举盏受罚的青衣。
“晚间朕派人去接你。”谢箴开口,是说给赵承徽听的,亦是说给一旁许大监的,区别是前者一脸欣喜,后者无声躬身领命。
明宣殿本是皇帝处理政事之所,后妃不便多待。故赵承徽也不敢与人太多缠绵,不久便携着宫女内侍回返。
几乎是赵承徽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谢箴他将目光落在了明如雪身上,他的笑意逐渐淡去。
“进来。”入殿时他对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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