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天下第一

    在你最孤独最无望的时候,有一扇门会在你身边打开。
    路明非忘了是在哪里看过这句话。
    只是每次想起都觉得悲伤。
    要说为什么,你看啊,他说的是无望,无望啊,比绝望更加残酷。
    绝望的话,至少你曾经希望过,有过太阳一样炽烈的憧憬,哪怕之后希望如阳光下的泡沫般幻灭,你坠入深渊,但从前希望的记忆还在那里,如金子般闪耀。
    可无望不是这样的。。
    所谓的无望,那是比深渊更黑暗的东西,这个世界没有人在乎你,你也没有在乎的人。
    哪怕下一秒地震海啸全球的火山同时喷发,你也只是百无聊赖的用红点操纵小狗扑杀敌方的机器人。
    说起来路明非纵横星际战无不胜,全靠一手出神入化的虫族,也有群里的人问过他怎么就对虫族情有独钟,是爆兵快还是别的啥,路明非就认真的想啊想,回了句你看这菌毯多帅。
    他就是这么个喜欢说白烂话的死小孩,但路明非是有认真想过原因的。
    为什么热衷于虫族呢、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小狗吧。
    星爷的大话西游结局,至尊宝和紫霞仙子的转世在城门上相拥,两人看着孙悟空扛着金箍棒走向沙漠,至尊宝说,你看他,好像一条狗啊。
    当路明非第一次听到有人管虫族单位叫小狗时,他觉得真是有趣,于是笑起来,笑着笑着,心脏就像被什么给击中了,好痛的。
    你看他,好像一条狗啊。
    后来路明非跟着师傅颠沛流离,当时这片土地上都是战争,人们为了一口吃的命都不要,路明非哪里见过这些啊,他之前的人生最大的苦难就是暗恋了两年的陈雯雯,还没告白就失恋了,当时他觉得真是难过,然后下一秒就眼前一黑,再次睁开眼就在了死人堆里。
    要不是有师傅发现了他,路明非觉得自己大概会在死人堆里饿死吧。
    最开始跟着师傅,路明非真的衰死了,打个架都没十岁的小师妹厉害,每天练武还坚持不下来,师傅总是铁青着脸拿柳条抽他,一边抽还一边骂。
    骂他没用,骂他就是个废物。
    路明非一边叫痛一边躲,狼狈的像条无家可归的狗。
    完了到晚上,等师傅睡着,小师妹就偷偷跑过来给他涂药,然后两个人就凑一起小小声的骂师傅,路明非私底下叫师傅死面瘫,小师妹就好奇的问面瘫是什么呀,路明非就给她讲灌篮高手讲死亡笔记讲火影忍者,就是不知道火影的结局是什么,想到这里他就叹气。
    小师妹惊叹的说路师兄好厉害啊,有好多神奇的故事。
    路明非抱拳说承让承让,然后就换了张脸,赔笑的求她下次切磋收着点,被十岁小姑娘打断肋骨的滋味真不好受。
    可每次一说道这里小师妹就变了脸,做出严肃的表情来教训他,一本正经的重复师傅的话,说路明非可是习武的天才,是将来会有大成就的,现在可不能偷懒,她也不能放水,不然就是害了师兄。
    天才吗?
    每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路明非就觉得很不真实,要说打游戏这方面他天赋异禀,路明非谦虚两句也就认了,可师傅说的什么,习武。
    有几次深夜躺在杂乱的草堆里,路明非还在眼前比划着手掌,想着星爷工夫里老乞丐说主角是万中无一的习武天才,师傅也这么说自己来着,所以他那里也有一招从天而降的掌法么?
    想着想着他就笑起来,翻来覆去,一不小心扯动了站桩后酸痛的肌肉,痛的直抽冷气。
    什么啊。
    他想。
    就我这样,还天才。
    是不是师傅他老人家眼花了?
    路明非不止一次的猜。
    肯定是眼花了。
    这个世界的武道很夸张,练到高深处,劲力温养根髓,可展现出种种神异,操控风雷,把玩火焰,甚至明心见性,成就外罡,施展开来一人挪移小山也是等闲。
    那时路明非跟着师傅去到一座荒村,远远的就闻到血腥气,师傅面容冰寒,交代他和小师妹在外等待,一人便闯了进去。
    随后,火焰如流星降世,伴有龙吟虎啸,摄人心魄。
    这是路明非第一次见师傅放开了手脚。
    他的对手是百人的流寇,他们刚屠了一村的人,却不想遇到了杀神,外罡的师傅送他们一一下了黄泉。
    之后荒村不见,原处只剩下一个好大的坑,路明非就在旁边张望,想着二十年后,这里大概会是个波光粼粼的湖吧。
    师傅已经这么厉害了,可在他口中,路明非的天赋却远在他之上。
    路明非真的很想说一句,大侠您太看得起我啦,小的我何德何能让您如此器重,当不得当不得。
    只是每次下意识说了白烂话,师傅就给他加练,真的往死里练的那种,好几次路明非都觉得自己要死掉了,要不是有小师妹帮忙涂药酒他估计真挺不过来。
    于是,路明非认真的思考起了逃命,哦不对是战略性撤退,总之他要离这师傅远远的,随便找个什么地方活下去,可惜这里没有星际,不然路明非觉得自己去当个职业选手也不错,至少饿不死。
    可计划还不等实施,师傅先倒下了。
    那个像山一样伟岸的男人,怎么会只用了短短几天就消瘦下来,几乎只剩下了嶙峋的骨架。
    师傅说,这是他年轻时与人搏杀落下的病根,后来强行突破外罡更是雪上加霜,到今日过往顽疾压制不住,统统爆发,已是时日无多。
    小师妹已经哭的昏了过去,路明非想抱她去旁边睡,小师妹抓住师傅衣角的手好死好死,怎么都松不开。
    “明非。”
    “来啦师傅!”
    路明非在师傅床前乖乖站好,说来也是奇怪,他的师傅快死了诶,虽然这家伙总是逼他习武,路明非学不好还拿柳条抽人,但毕竟是师傅啊,是从死人堆里把他捡回来的师傅啊。
    他快死了,路明非觉得自己应该悲伤,应该跟小师妹一样哭一场,至少也落几滴眼泪吧。
    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路明非的心就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包裹住了,哪怕再悲伤,也只是从表面划过,伤不到他真正的心脏。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想。
    大概,他在以前已经很悲伤了,心脏伤痕累累,所以要保护起来,如果再戳一下,他的心就会像烟花一样,砰的一下炸掉。
    垂死的师傅颤巍巍的伸手,摸索路明非的脸。
    他注释着少年低垂的眼。
    到今天师傅仍然记得,那是一个雨天,死人堆里路明非望着青灰色天空的双眼,孤独又凶狠,里面分明藏着一头狮子。
    他是外罡,精神沟通天地,他不会看错。
    那是多么凶狠的眼神啊。
    有着足以毁灭世界的威严。
    从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找了半生的人,找到了。
    “我要死了。”
    师傅说。
    “放心我肯定挑个风水宝地!”
    路明非不假思索。
    如果白烂话跟雅思托福一样有等级,路明非自信肯定能考到满级,该怎么形容呢,就一览众山小的那种,高手寂寞啊。
    眼泪吧嗒就掉了下来。
    路明非愣住了。
    他觉得真是奇怪,明明都不悲伤的,怎么就哭了呢,泪腺你在干什么啊泪腺!给我挺住啊!
    “如果有人不会悲伤,那一定有别人在代替他。”
    师傅叹气。
    路明非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下。
    话说果然师傅就是要死了,突然说这么文艺的话,代替人悲伤什么的,酸都酸死了。
    路明非泪如雨下。
    “好好习武。”
    这是师傅最后的话。
    路明非拉着他的手一天一夜。
    小师妹醒了几次,又哭晕了过去。
    这一天里路明非纹丝不动,他曾经听过望夫石的故事,思念过度会令人化为石头,这样就能永远的思念下去,,真是矫情啊,路明非觉得自己也快变成石头了。
    后来他对哭肿了眼的小师妹说走吧,我们去送师傅回房睡觉。
    不是下葬,是睡觉,师傅没死,谁说他死了路明非就跟谁急,不死不休的那种。
    他背着师傅,一手牵着小师妹,走了很远的路。
    师傅编的草鞋真是差劲,走了没多久就磨穿了底,早说了我自己来自己来,还板着脸训他赶紧去练武,编草鞋这种事有师傅就够了,真是跟驴一样的脾气啊。
    他在心里说,死面瘫。
    已经没有人会罚他站一下午的桩了。
    路明非就光着脚,留下一长串鲜红的印子,饿绿了眼的狼嗅着气味追过来,看了眼路明非就呜咽一声,夹着尾巴逃了。
    师傅在铁石山里安睡,这里石头跟铁一样硬,路明非用师傅教的武道开的山,一拳一拳,石头炸开,然后招来风雪,用寒冰将洞穴封锁。
    “劲力温养根髓,是叫非人对吧。”
    路明非笑着说。
    “老头子,这不是很简单嘛。”
    “果然,我就是万中无一的习武天才。”
    说着说着他笑起来,笑久了就哭,终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是在床榻上,一个气质温润的公子坐在旁边看书,见路明非醒来双眼一亮,自报身份说是受人邀请而来,辅佐真龙,鼎定乾坤结束这绵延的乱世。
    邀请他过来的人,正是师傅。
    “真龙?什么真龙?”
    路明非说。
    这人便急了,说一大堆的话,讲了这乱世,还说路明非是特殊的,有君王气象。
    路明非只是摇头。
    “我只想习武。”
    他平静的说。
    “好好习武。”
    二十年后,九州一统,当年那个说着要辅佐路明非的温润公子,已成了至高无上的帝。
    而他身边,总有一个青铜面具的少年郎。
    人们关于少年郎的身份,众说纷纭,只知道他很强,曾有一人独战三大外罡不败的战绩,死在他手上的武林高手不知凡几,甚至外罡的性命也不下十条。
    也正因了此,被少年郎杀破了胆的武林,给他起了个阎罗的外号。
    大周一统,天下归心,其中自然包括侠以武犯禁的武林。
    阎罗只身上武当,与掌教一战,败之。
    三日后上少林,败之。
    再三日,峨眉。
    又三日,蜀山。
    如是月于,天下已无敌手。
    人们都说大周是前所未有的圣朝,因他做到了前所未有的伟业,收天下武道功法于一家,建立天地阁,意为天上地下除外,人间功法,尽在其中。
    阎罗进天地阁,读了三年的书。
    他出阁那日,六月酷暑的天,风雪骤降,而后星辰与日月同辉,又有阴兵过道,百鬼夜行,种种天变异象,应接不暇。
    阎罗和皇帝并肩,坐在台阶上看天变。
    “你已经外罡之上了么?”
    皇帝问。
    “差点意思。”
    阎罗说。
    皇帝点点头。
    “但你已经是天下第一了。”
    “对啊,天下第一。”
    阎罗的声音很轻快,他摘下青铜面具,露出清秀的脸来。
    皇帝转头,目光复杂,二十年了,九州一统,武林俯首,他们两个经历了很多很多,多到他鬓发霜白,背脊佝偻。
    然而他身旁这个少年,却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岁月像是无法对他起效似的,路明非,还是当年那个少年的路明非。
    外罡之上是武圣,精神不朽,已是神仙之流。
    路明非败尽天下外罡,甚至与一尊年迈武圣一战,逆伐取胜,但他始终未能突破外罡桎梏,哪怕阅尽天下武学,距离武圣只一线之隔,但这一线,俨然天堑。
    “我的精神有缺,不得圆满,所以武圣无望。”
    路明非说。
    皇帝皱眉。
    “明日我就让九州上供药材,补益精神的天山雪莲,酒品灵芝,你若需要……”
    路明非笑着摆手。
    “不是吧老哥,不值得不值得。”
    他站起身,拍拍衣摆。
    “这是根本有缺,吃多少药都没用,省省吧。”
    说着他往外走,留给皇帝一个孤独的背影。
    “匿啦,这天下也没了对手,你就当我死了吧,有事烧纸小事招魂大事挖坟。”
    “哈哈你也不知道我坟在哪,别来找别来找,好好当你的皇帝。”
    只是一个眨眼,恍惚间路明非的身影已是不见。
    皇帝还在想着路明非刚才的话,什么烧纸什么招魂,只觉哭笑不得,看看这是令天下武者胆寒的阎罗该说的话么,你小子天下第一的威严该怎么放,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皇帝下意识的想说上两句,再看身边,早已没了那少年的人影。
    并且他知道,从今往后,应是再也见不到了此人。
    路明非只想习武,成了天下第一后,这天下于他而言,已无半分留恋。
    “真冷清啊。”
    皇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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