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夜向晚,完颜杰律出了客栈,一路向州衙而去。
他已在相州逗留了三日,大事能否成功,也就在今夜了。
完颜杰律对此行已是成竹在胸,因为在见康王之前,他已经见过了康王身边最重要的一个人。
他知道这个人足以左右康王的想法,而他却能左右这个人的想法。
这个人就是兵马副帅汪伯彦。
汪伯彦之名,完颜杰律早就耳闻。此人家境贫寒,却少有才名。虽然直到三十四岁得中进士,但靖康元年,凭借献上的《河北边防十策》深得官家赏识,被任命为直龙图阁,知相州。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完颜杰律带来他儿子的亲笔书信。
原来,汪伯彦的儿子汪召嗣在汴京任军器监丞,掌管军械的制造。汴京外城告破,汪召嗣就成了金军的俘虏。
汪副帅见信如见人,也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来意。爱子心切的汪伯彦立即答应了完颜杰律的要求,着手安排会面一事。
其实,就算金人没有儿子做人质,汪伯彦也会力劝康王避战。只不过,如今金人是需要康王投降,投降和不战其实又有多少区别,无非是字面上留些颜面而已。
赵杦本来不想见这位金国密使。刚刚两道诏书已经搞得他头昏脑胀,接着又为该兵往何处而挠头,实在是不想再自添烦恼。
不过听闻来人是金国王子,赵杦还是改变了主意。
汪伯彦特意将两位殿下的会面,安排在了后院的内室之中,除了自己陪同之外再无他人。毕竟这也不是什么见得了人的勾当。
香炉中烟熏袅袅,几案上茶香氤氲,两位殿下终于见面了。
“素闻康王少年英才,今日一见果然气宇非凡,他日必能龙腾九霄,不可限量。”完颜杰律一开口就把康王夸上天。
“过奖过奖,小王何德何能,如此谬赞实不敢当。”赵杦连忙客气道。
“康王过谦了。如今华夏众生,亿万百姓之命皆系于殿下一人,”完颜杰律道,“试问又有何人能救万民于水火,解乾坤于倒悬?”
完颜杰律如此赤裸裸地恭维康王,赵杦自己也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味道。
“我皇兄依然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小王岂能越俎代庖,行僭越之事。”康王收起了客套的笑容。
“你那皇兄如今身陷重围,政令难出京城,已是自顾不睱,所谓君王之名,怕是有名无实,朝不保夕罢了。”完颜杰律低声曼语。
“殿下这是何意?”赵杦心里一动。
“你皇兄已献上降表,向我大金国称臣,康王难道不知?”
“这......小王已有耳闻?”
“既已为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个道理康王想必也应该明白。”完颜杰律的语气依然不急不徐。
赵杦一时无言,他在揣摩完颜杰律这句话究竟是何意?
见康王沉默不语,完颜杰律微微一笑,“康王不必多虑,所谓天命难违,顺势则昌,逆势则亡。也所谓福祸相倚,危中有机,其实一切皆有可为。康王切不可错失良机啊。”
话说到此,完颜杰律觉得自己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就差直接让赵杦拥兵自立了。
完颜杰律决定再加把火。
“敢问康王,你如今已身为兵马大元帅,那你所部之兵比那西军如何?”完颜杰律问道。
赵杦嘴上不说,心里知道,自己眼下这些军队虽有十万之众,但其中多是乡勇和地方厢军,还有不少流民和溃兵,和禁军中最能打的西军自然无法相比。
不过,他也不甘心就这样示弱,“西军固然骁勇,但河北之兵也不乏能战之士,况且河北河东之地,民心可用......”
“康王可知范致虚之败?”完颜杰律打断了赵杦的话,“他麾下西军号称二十万之众,却在我数千铁骑前一触即溃,所谓勤王之师如今已躲在潼关不出,望京兴叹罢了。”
赵杦顿时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知是被完颜杰律抢白的,还是心虚。
“殿下,贵军之勇,小王自然知道。”赵杦不想示弱,随即话锋一转道,“不过,若是只论刀兵之事,殿下也不必孤身来此吧。”
“哈哈哈。”完颜杰律又是一笑,“康王果然是明白人,那必是也明白如今之势了吧。”
“还请殿下赐教。”
“如今之势,汴京城已是我大军囊中之物,待受降事毕,大军必然挥师北进,届时兵锋所至,康王怕是再无多少转圜的余地了。”
赵杦明白,完颜杰律所言非虚,这也正是他一直焦虑所在。但让我就此投降,也没这般便宜。
“那敢问殿下此来,究竟是为战还是为和?”
“自然是为和。”完颜杰律道,“康王所虑无非是战端再开,难免生灵涂炭,但其实我家元帅又何尝不顾怜苍生呢。”
“哦。”赵杦心里一动。
“如今大势已定,天下已分,化干戈为玉帛,也是民心所向,万民之福,不知康王以为然否?”
“何为天下已分?”
“以黄河为界,我大金据河北之地,而康王守河南如何?”完颜杰律狡黠地一笑。
“这是殿下之言,还是?”
“自然是我家元帅之意。”
“此话当真?”
“康王难道以为我大军此来是为灭宋?”
“难道不是?”
“宋土之大,南北数千里。况且金人惯居北方,又岂会染指南方湿热之地,所谓水土不服,南橘北枳,这亦是天数。”
赵杦又沉默了。他很想相信完颜杰律这番话,但又不敢相信。
“大王,下官也听闻,金兵所来,只为割地,不为灭宋。”汪伯彦此时也趁机道,“方才七王子所言也是颇有诚意啊!”
赵杦脑子里正飞速地运转着,而此刻汪伯彦又推了一把,让他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殿下之言小王深以为然,罢兵休战亦是两国之福,不过小王只是兵马元帅,必未做得了这个主啊。”赵杦道。
“诶。康王此言差矣。”完颜杰律道,“你是兵马大元帅,你不战,谁还敢战?再说,你今日为王,他日就未必只是为王。”
“这......”
“康王之资,雄才大略,康王之名,天下归心,倘若康王再能化天下干戈,守一方平安,遂成不世之功,他日继承宋室大统,岂不是名正言顺!”
“是啊,大王。”汪伯彦早已猜透了赵杦的心思,“天下苦战久矣,如今百姓苦无明主,黎民苦无定所,康王若能息兵罢战,鼎定乾坤,也是众望所归,社稷之幸啊!”
会谈的气氛逐渐变得融洽起来。
待弯月高挂之时,已是宾主俱欢,谈笑风生。
武松和亥言这回什么也没听到。
因为州衙后院的这间内室颇为隐秘,没有窗户,甚至从房顶上也无从窥探。
不过武松二人也一直守在后院的房顶上,直到看见汪伯彦将完颜杰律一路从后门送出了州衙。
二人一路尾随,见完颜杰律回到了客栈。待这七王子掌灯夜读时,武松才破窗而入,擒住了他。
冤家路窄,完颜杰律看见武松时,不禁吓得魂飞魄散。不仅是因为他知道武松会要他的命,也因此这个独臂和尚竟突然四肢健全了。
武松暂时还不想要他的命,只想知道他和康王干了甚勾当。
武松也已经想好可能需要用强,不过等亥言看见完颜杰律所读之物,也就有了答案了。
原来,完颜杰律在灯下看的正是康王赵杦写给完颜宗望的信。
说它是一封信,不如说它是一封乞降书。
『谨致书王子元帅阁下:古之有国家而迫于危亡者,不过守与奔而已。今大国之征小邦,譬孟贲之搏僬侥耳,以中原全大之时犹不能抗,况方军兵挠败、盗贼侵交,财贿日朘、土疆日蹙,若偏师一来则束手听命而巳,守奚为哉?
恭惟元帅阁下以宗英之重,行吊伐之师,谋略如神威,权不世其用兵之妙与黄帝争,驱逐北平契丹,南取中国,极天所覆混为一区,此岂载籍所有哉?
昔秦并天下可谓强矣,而不废卫角之祀;汉高祖成帝业可谓大矣,而不灭尉陀之国;周武帝兼南北朝可谓广矣,而许留萧察以为附庸。故曰竭山而畋者非善畋者也,竭泽而渔者非善渔者也。
盖知天命有归而欲仰以成,一方之主而恩威广布,金珠玉帛者大金之外府也,学士大夫者大金之陪隶也,是天地之间皆大金之国而无有二上矣!亦何必劳师远涉然后为快哉?
中天而立至威也,相时而动至明也,存人之血祀至信也,全人之肝胆至仁也,兼是四者在阁下德为何如?在某之感为何如?不宁惟是而已,大军罢兵,则数百万之生灵永保室家,数万里之山河永成井邑,亦大国之利也。
某受命据河北之地,实仰息阁下不伐之恩。今之势者,大金王于天下,而某甘为臣耳,罢兵则干戈休而玉帛存,社稷存亡在阁下一言。某之受赐有若登天之难,而阁下之垂恩不啻转圜之易,伏惟留神而特加矜察焉。谨』
洋洋洒洒,引经据典,武松没看懂。但字里行间全是屈膝谄媚之词,尽显摇尾乞怜状,哪有半点王侯之气。
亥言看罢,也气得肝火直冒。但他还得忍住,他怕武松知道了,立马就会提刀去州衙找康王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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