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九年,九月,祜郡。
洪京将军似乎并不着急发动下一场战争,兴许此次秋收相比前两年有了巨大改观,才能有足够的粮食让这么多张吃粮的嘴闲置在祜郡城吃白食,于是百无聊赖再度成了草芥们生活的主旋律。
饮食男女永远是民众生活的主色调,只要是天没塌下来,只要是还有一丝平静日子,给百姓点阳光他们就能灿烂,他们的生活会在隔天恢复到柴米油盐的琐碎,仿佛战火之下的惨绝人寰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忙碌总是治疗悲伤的良药,忧郁向来都只是饱食者独有的资格。
更何况,士兵们发了赏钱,也就有了消费,单单祜郡城自己关起门来都能完成经济运行的内循环,本就是商业发达的祜郡很快又是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
于是乎,草芥们的生活便也可以多姿多彩了,除了陈泌那闷油瓶还是天天沉迷训练无法自拔,连一向生活枯燥的冯老黑都知道每日上街逛逛,尽管这抠门的黑鬼啥也不买,光看着那满街的烟火气穷开心,时不时碰上几个大爷在下棋,还能上去跟人家切磋一番。
于肥这小子终日沉迷青楼里的声色无法自拔,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挥霍完了口袋里的钱,现在还能出去风流,除了耍无赖赊账,还有向陈泌借的钱。他就吃定了陈泌不想开口说话的这点,软磨硬泡地终于成功地也把陈泌的腰包掏空了。
江十一终于能明白于肥为什么会这么瘦,这纯属榨干的,他爹也是很有先见之明,早料到儿子会有这手嗜好,所以取了个肥字当名,可他老人家大概是忘了“名字都是反的”的祖训。
另一个迅速被掏空腰包的是江十一,他可以说一点也没尝到赏钱的甜头,因为他的钱全被戴矮子给打劫走了,美其名曰借,可江十一非常清楚戴矮子一定会理不直气也壮地有借无还,强行要债只会得到一串火辣辣的嘴巴子。
并且那些钱注定是要打水漂的,不仅是因为两人太过悬殊的武力值,更重要的是这死矮子拿着那些钱转身就往赌场里跑,十赌九输,江十一相信戴矮子绝不会是剩下没输的那个一。
但十赌九输只适用于人类,而不适用于戴矮子这种妖孽,他不仅会法术,他还会千术,事实上他扒拉走江十一的所有钱并不是他真的缺这点钱,而是他需要个信得过的人配合自己出老千。
极不荣幸地,对赌博没兴趣的江十一被迫加入这个袖珍的犯罪团伙,好在两人都是很机灵的主儿,配合也算默契,很快戴矮子就在祜郡最大的赌场里无往不利,叱咤风云,短短几天时间盈利百倍,可谓盆满钵满。
长这么大江十一也没见过这么多钱,那几天里,他每天晚上都是带着微笑进入梦乡的,然后半夜做着梦也要笑醒几次,最后不堪其扰的陈泌连夜卷铺盖去跟冯老黑挤一张床。
很快,这让庄家起了疑心,无奈戴矮子的千术实在是太过精湛,无论如何就是没让人抓住破绽,并且这死矮子的作风一向是很拉仇恨。终于庄家恼羞成怒了,一口咬定戴矮子就是在出老千,连同其他输得底裤都没剩下的军民们也跟着恼羞成怒,一大群输家凑一块提着拳头就要揍戴矮子。
结果可想而知,一大群人反倒被戴矮子给揍得鼻青脸肿。赌又赌不过,打又打不过,但是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庄家就去洪京那里告了戴矮子的状,说他欺压百姓,聚众私斗。
这可是一项不得了的罪,要知道黎安将军方才因为类似的问题而被砍了头,从此百姓便像是镶了金边,打不得骂不得,戴矮子这算是一头撞上了打黑除恶的枪口。
于是,戴矮子再度成为罪犯,倒霉的江十一也随之躺着中枪,两人被一同拘捕归案,收押狱中,等待发落。
两人在狱中大眼瞪小眼,江十一现在就是后悔,就是很后悔,他就知道跟着这死矮子准没好事。
“您能不能消停会儿?能不能?天天不是带我们去送死,就是带我们去送死的路上。”
“你数钱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
“您说您赌钱就赌钱,还打人做什么?怕满祜郡城的人不知道您戴爷能打啊?”
“那难不成小爷得乖乖站好挨打。”
“打呗,看能不能把你就地打死!”
“啪!”
“啪!”
“就你小子话多!”
他们两人的争吵永远是以江十一的挨揍为结尾,而江十一对这样的结尾往往屡败屡战并且无法有任何怨言,争吵就此戛然而止。
洪京对这种敏感的事一定是严肃处理,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两人将再度出演出师未捷身先死,很快他们就会一起去阴曹地府见戴矮子的老基友黎安,而因赌博而死完全对不起当日他俩的豪壮,或许这对好基友将在地府彻底决裂。
两个日夜,他们终于迎来了提审的日子。
主审的并不是洪京本人,毕竟一军之主帅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搭理两只猴子闯的祸。
主审的是一位身材瘦高的将军,比起洪京的霸气侧漏,此将军身上更多的是儒雅,很难相信这样的儒雅气质会发生在一名身穿盔甲的将军身上。隔着几步远瞧着,江十一仅凭气质就能认定对方认的字不会比令高少。
“鄙人姓凉,单名平。”
这样平易的自我介绍很不合时宜,连主审官对罪犯该有的居高临下都不存在,儒雅者大多没架子,除了令高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戴矮子和江十一都愣住了,他们被凉平多余的礼貌给搞得摸不着头脑。旁边的记录员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叫道:
“名字。”
“戴夫。”
“江十一。”
凉平摆摆手,把左右人等全都支走了,房间里只剩他们三个人,这场面越来越不像是提审。
“黎安将军,有提到过你,说你有统军之大才。可是今日一见,虽说不可以貌取人,只是实在令人意外。”
凉平很有分寸地用“意外”这个词来表达他的失望,他没有表现出蔑视已经是足以让戴矮子感恩涕零的恩惠,只是这依然让戴矮子无言以对,因为关于他身高上的难堪一向都是用拳头来解释的。
见戴矮子没有说话,凉平继续说道:
“你们可能不知道,黎安将军还比洪京将军还大三岁,他们以前在行伍间是挚友。黎安将军死前向洪京将军举荐了你,所以洪京将军对此事比较重视。黎安将军以前也是我的上司,我也对他抱以敬重。今日不谈你们在赌场那点破事。”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杀他?”戴矮子问道。
“为何?军法使然,公私分明罢了。”
“上面根本没给他钱吧。”戴矮子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仿佛此时被提审的是对面的凉平,江十一转过头惊讶地看着这死矮子。
凉平用一个足够儒雅的微笑来应付这样越级的质问。
“上面的事,我们不谈。黎安将军的死,我们不谈。今天主要是来了却黎安将军临终前的愿望,他希望能继续重用你。”
“没给他钱,结果又当着临死前的他发钱,说是什么挚友,着实阴狠。”
没想到的是,戴矮子依旧是不依不饶,在这方面他就应该好好学学人家江十一的猥琐,旁边的江十一都急坏了,这死矮子自己急着找死可不要拉上自己,他连忙为戴矮子解释道:
“他的意思是说,那个,黎安将军的死他很是痛心,因为他很爱戴黎安将军。”
凉平沉吟了半晌,这样的半晌对江十一来说犹如过了一整年,好在最终凉平依旧保持了他的耐心,他的耐心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也是,能看到这点利害关系,确实也是难得,或许黎安将军真没有看错人。”
“况且。”戴矮子还在保持凌厉,他似乎开始有点上头了。“有必要连同整个班底全端掉吗?如今战事在即,整这出对这场仗全无益处,他洪京真的是想着打仗吗?”
凉平突然沉下脸色,他对戴矮子做了个嘘声状,可以看出他对保持耐心做出了很大努力,而这样的努力更加让江十一感到恐慌,他再也忍不住了,对着戴矮子叫道。
“你管那么多干嘛?你问那么多干嘛?你不就是想军功吗?现在人家想重用你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然后江十一转脸对着凉平表现出满脸歉意,低声下气地说道:“他这两天蹲牢房蹲傻了,脑子有毛病了,将军有什么话可以问我就好。”
“看起来你们感情不错。”凉平继续说道。“可我听说,他带你们一百人不到就敢杀进祜郡,照这个打法,这是得多大仇多大恨,才带你们打这种断子绝孙的仗。为这样的人卖命,真的心甘情愿吗?”
戴矮子的眼神不再凌厉,他看了看江十一,这是江十一第一次在他眼神中没有看出挑剔,而是另一种柔软的东西。
“反正还是活下来了,仗也打赢了,只要能报效国家,铲除叛贼,我们自当在所不辞。”江十一讲了一连串违心的话,尽管在被凉平点拨之后,他更加想当场揍死这个死矮子,奈何打不过。
凉平笑了,违心的话如果配上一本正经的语气,确实是很幽默。
“兴许你真的有本事吧,起码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拥有让人宁愿为你去死的本事,这样的本事黎安将军有之,洪京将军有之,可是啊,他们的结局可不一样。”
凉平的笑容中渐渐浸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这迅速让敏锐的江十一捕捉到了,但他再也没有办法冒出来辩护,只是手心和脚底不住冒汗。
一阵死寂,仿佛要一直持续到永远的死寂。
“我要军功,我要往上爬,无论哪根藤蔓,只要能往上爬。”
戴矮子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地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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