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统十五年,正月初十。
北平,鸿胪寺少卿史杠府中,一个匣子被打开,显出里面的金条与银饼。
史杠探头看了一眼,不由“嚯”了一声,道:“这东夷人有些财力。”
“阿郎是否见他?”
“我很害怕啊。”史杠拿起一根金条在手掌中掂了掂,有些不舍地放下,自语道:“万一教廉政御史台查到,可就坏了。”
“那东夷说,绝不妨害阿郎仕途。”
史杠将那金条放下又拿起,犹豫许久,道:“带他到偏堂看茶。”
“是……”
史杠口中的东夷人指的是高丽世子王谌。
虽说身为世子,王谌对史杠的神态间却透着一股讨好之态,上来便攀交情。
“中统二年,我平生第一次到中原,在开平城曾与令尊笔谈,燕语甚欢……”
“什么中统二年?”史杠才端起茶,忙不迭又放下,目光登时警惕起来,整个人都往后仰了些。
像是王谌身上有什么脏东西,避之唯恐不及。
“史客卿误会了。”王谌连忙解释,“那年陛下还未称帝,我……”
“我不管你怎么回事,只说为何登我的门。”
“御驾到开平已有数月,我想要觐见陛下,但陛下似乎是忘了我这个外臣,想请客卿在陛下面前提上一句。”
史杠心中不由暗道:“这东夷,说的好像我能经常见到陛下一般。”
他不动声色,目光中带着些怀疑之色,斜睨着王谌,以审问的语气问道:“你有何事要见陛下?”
“回客卿,我已十一年未曾归国了……”
“你是想归高丽?”史杠不等王谌说话完,当即道:“简单,明日到鸿胪寺领张文牒。”
“客卿,不是。”
王谌本以为凭自己与史家的交情,很多事不必点破,偏偏史杠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只好面露苦色道:“客卿难道不知,高丽权臣林衍叛乱,我已回不去了啊!”
“是吗?”史杠道:“我不知林衍叛乱,只知几年前高丽国王王淐遣使入朝,向陛下递交了国书,称臣纳贡。”
“不,我叔父只是一个傀儡。林洐才是高丽如今真正的掌权者,他是个叛贼。”王谌道:“大唐建统四年,我出使蒙元之后准备返回高丽,已走到鸭绿江以北。听说林衍已在高丽设伏杀我,只好返回北平,恰好又遇到陛下灭元之战。北平城破之后,陛下宽仁,依旧收留了我。可却不同意出兵助高丽平叛,如今十一年过去,想到高丽还处在叛臣掌控中……”
“荒谬!”史杠用力一拍案几,再次打断了王谌的话,喝叱道:“你父子称臣于蒙元,却要我大唐出兵讨伐称臣于大唐的王淐,岂有此理啊?!”
王谌连忙道:“客卿明鉴,我与父王并非称臣于蒙元,而是称臣于中原王朝。如今大唐天子据有四海,我们当然是对天子忠心耿耿。”
“够了。”史杠摇头道:“我只知这些年,王淐对陛下十分恭敬、进贡不断。高丽马、金器、人参、松子、布料、香油、硫磺……对了,王淐听说陛下后宫空旷,还主动进献了许多美人、宦官。反过来,你又进贡过什么?敢教大唐出兵讨伐王淐?”
王谌脸色煞白。
他很清楚,这些进贡根本就是叛臣林洐在讨好大唐天子。偏史杠故作不知,说是王淐进贡的。
然而,转念一想,这并不是坏事。
至少说明,大唐明面上还是承认王氏才是高丽正统。
“请客卿相信我,只要我能回到高丽,进贡会多得多。”王谌掷地有声道:“便是掏空整个高丽王国,也一定让陛下满意!”
“与我说有何用?我只是少卿,而非正卿。”史杠却又推托起来。
“只请客卿能在陛下面前提上一句,让我能够一睹天颜。”
“只需如此?”
王谌连忙道:“只需如此,若得觐见,必有厚报。”
史杠遂安心收了王谌的礼。
毕竟如今在大唐不比以往在蒙元好过,由奢入俭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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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城近年来稍热闹了一些,王谌出了史宅,一路回到了住处,入门前却是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街巷那边有个妇人提着菜篮走过,并无异常。
“世子,怎么了?”
“我最近始终觉得有人在跟踪我。”王谌道:“怕是林洐派人到中原来杀我。”
几个高丽护卫连忙道:“世子放心,我们死也要护卫世子安全。”
王谌点点头,迈步进了住处。
马上便有一个名叫郑仁卿的高丽文臣迎上来。
“世子,可顺利?”
“史杠答应了。”王谌叹道:“能把礼物送出去都不容易啊。”
郑仁卿长叹一声,道:“国中的忠臣们千方百计才将这些金银送出来,只盼能起到作用吧。”
“你今日如何?”
“臣今日打听到不少消息。”郑仁卿连忙引着王谌入内,道:“前些年,唐天子不愿出兵高丽,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北方未定。但如今唐军已攻破哈拉和林了。”
“我知道,最近报纸上都在说这件事。”
王谌在堂中坐下,只见郑仁卿已将今日购来的八份不同的报纸摆在案上了。
他大概看了一会,道:“张珏还没领兵归来,唐天子能出兵高丽吗?”
“有件事,今日的报上还没有,想必这几天就会刊出来。”郑仁卿低声道:“但臣今日到礼部办事,偷听到两个官员议论,原话是‘包忠邦已劝降了忻都,接下来就是乃颜’。”
王谌眉毛一挑,道:“不等大军从哈拉和林回来,唐天子要取辽东了?”
“应该不假。”
“好!”王谌道:“我们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一定要比叛臣林洐更能讨得唐天子的欢心。”
“还有一件事。”郑仁卿道:“今日,礼部有个官员问臣,世子是否与蒙元有过姻亲?”
“什么?!”
王谌骇了一跳,站了起来,道:“你……你是怎么答他的?我与蒙元没有联姻,我有太子妃。”
他确实有妻子,乃是高丽始安公之女王氏。但他当年向忽必烈求娶公主,也曾亲口承诺过,会休了王氏、迁出王宫。
“臣就是这么回答的。”郑仁卿道:“臣答,世子在高丽已娶司徒王絪之女。”
“然后呢?”
“那官员又问,忽都鲁揭里迷失是否与世子有过婚约。”
“疯了!没有!”王谌骇然,激动道:“当时忽必烈骗我的,他是说等平定高丽之叛了,再把公主下嫁给我的,不过只有这一句空话!”
“是……”
“当时她才多大?九岁?怎么可能与我有婚约?!”
王谌时年已经四十三岁了。
这十一年来他滞留中原,有家不能回,心境凄苦,使他更显得苍老。
当年他以迎娶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大元公主为荣,如今却恨不能撇得干干净净。
“我和元廷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为什么要陷害我?!是林衍收买了这个礼部官员对吗?!要置我于死地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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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礼部官员正站在鸿胪寺卿王荛面前禀报着。
“呵,东夷的秉性,忘恩负义,翻脸无情。”王荛微微冷笑,挥手让那礼部官员出去。
他身边却还坐了一人,正是林子。
“看来,他对陛下非常敬畏。”
“我与你打赌。”王荛道:“他远远没达到陛下要的忠诚。若要出兵,凭什么让一个并不忠诚者为王。”
林子笑了笑,道:“我只管打探情报。”
“把史杠带进来。”
不一会儿,史杠进了堂,先是对王荛行礼唤道:“寺卿。”
待目光一转,见到林子,他却是惊吓不小,甚至吓得喊出了声。
“啊,林……林司使也在?”
林子并不说话,往后一仰,又把身子隐进了黑暗之中,似乎在享受史杠的恐惧。
王荛则问道:“王谌是如何与你说的?”
“他……他想要求见陛下,并指责林衍是叛逆。”
“那么多金银,只有这个要求?”
“请林司使与寺卿明鉴,我……我虽收了他的金银,但根本就不打算替他办事。”史杠脑子转动得飞快,迟疑了两下,道:“我就是厌烦这些东夷人,想给他们一个教训。”
“史少卿不老实啊。”
“请寺卿高抬贵手,我这就去廉政院自罪。”
王荛道:“慌什么?我这里是鸿胪寺,林使司是军情司,管的是高丽之事。你收了人家的钱,却不替人办事,怎行?上封折子吧,替王谌出头。”
史杠一愣。
林子道:“高丽那边,林衍已经杀了王淐,准备自立为王。如今正在搜罗礼物,准备遣使请陛下封册他。”
史杠不由问道:“那,陛下是选择了王谌?”
“谁说的?”林子与王荛对视了一眼,“我们这般说了吗?”
王荛咧开大嘴,笑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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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行宫。
李瑕与张弘道站在沙盘边,指点着辽东地形。
从当年追杀李瑕,至今已过了二十三年,张弘道也已五十多岁,须发花白,算得上是老将了。
“忽必烈虽能劝降忻都,乃颜却绝不会给他面子,要收复辽东,这一仗是避不了的。”
“陛下放心,乃颜眼高手低之辈,还想着坐山观虎斗,却一定想不到我们能这么快击败海都。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要仓促应战,必不是我们的对手。”
“朕担心的不是战力,而是天气。”
“张珏能做到,臣亦能做到……”
李瑕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同,张珏假装统率大军北上,实则以精骑突进,出其不意,而海都不愿轻易弃守哈拉和林,故而漠北能一战而定;乃颜却早已是惊弓之鸟。”
说到这里,他指点着沙盘最北的部分。
“朕预计,乃颜不会与你接战,而会直接向北逃,往大兴安岭、呼伦贝尔高原,甚至更北,那里比哈拉和林还要北,气侯苦寒,地势险恶,你务必要有心理准备。”
张弘道深吸一口气,道:“臣会做好垦边东边的准备。”
“这也是朕让你带忽必烈在军中的原因,汉人不耐那等气候,你须赢得当地牧民的支持。”李瑕道:“另外,张珏会在西面支援你。”
“陛下,臣担心的反而是如今西面还在与金帐汗国开战,此时东征,国力是否能够支持?”
“十年积蓄,若不能一战扫荡这些残余势力,往后才是更大的消耗……”
又议了一会,关德进来通传道:“陛下,林子、王荛、董文用等人到了。”
“召。”
此时已说过了辽东局势,张弘道正告退,李瑕却是道:“与辽东局势也有关,张卿留下一道商议吧。”
“陛下,可是高丽之事?”
“嗯。”李瑕在沙盘上点了点,道:“王淐死了,林衍正在筹划着自立为高丽国王。”
张弘道不由皱眉,道:“这个时候?王师才北征哈拉和林、正要出兵辽东,王淐却正好死了。”
“就是这个时候。”
“若说是病死,臣更相信是林衍杀的,认为大唐将士正在征战四方,顾不得高丽,希望陛下能顺势册封了他。不得不说,时机找得不错。”
李瑕不由自语了一句。
“高丽贵族这种德性,一千年都不会改……”
正在此时,臣子们进了殿,行礼问安。
“免礼,正与五郎说到王淐死的时机,你们怎么看?”
王荛当先应道:“林衍显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恭顺,一边以丰厚的进贡迷惑陛下,一边小觑大唐无人。臣以为,当顺势出兵平叛,再废黜高丽王室,将此弹丸小国纳入疆域。”
林子道:“据臣得到的情报,高丽虽称臣纳贡,然实外王内帝,于国中称其王为‘陛下’,称世子为‘太子’,礼仪官制多有僭越。”
“外恭内倨,表里不一。”王荛接着便道:“臣以为,唯有削其王爵,以州县治之,方可治其傲慢。”
董文用进殿之后一直沉默着,他知道天子是想让自己统兵,但思来想去,还是站了出来。
“陛下,高丽田少民贫,百姓饥寒。辽也好,蒙古也好,凡攻打高丽,其王国便逃入小岛,乃至于能避居三十九年之久,空留贫瘠之地,饿殍遍野,伐之何益啊?”
一番话,无非是“不值得”三个字。
说过了高丽不值得讨伐,董文用又道:“林衍也好、王谌也罢,虽非陛下之臣,然而敬畏陛下,年年进贡不绝。如今只须允林衍称臣,不费一兵一卒而得高丽之财赋,岂不远胜于出兵讨伐?”
王荛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张弘道抢先一步,道:“陛下,臣以为董文用所言有理,想必朝中诸公全都是如此认为。”
“朕知道。”李瑕道:“董卿所言,朕亦深以为然,但朕欲征高丽,非为当世之利。而在于百年、数百年。其民既然深沐华夏文化,何必再封王受贡,使其民生愈艰苦,至后世,愈发狭隘,却犹要当邻居,成为敌国之踏板。”
“陛下,泱泱大国,独步宇内,何来敌国?”
李瑕摇了摇头,终究是难以向臣下解释清楚他的想法,干脆拍了拍董文用的肩,道:“卿也看到了,王谌也好,林衍也罢,都是些怎样人物,配受朕的册封吗?董卿便当朕是怜其国民,可好?”
很久以前,李煜遣使入朝讲述江南对大宋的恭敬,赵匡胤说“不须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宋太祖之语虽霸气四溢,然而大宋三百年,卧榻之侧尽是鼾睡之人。
今日,李瑕却只与臣下说了几句颇温和的话。
说过之后,他又指了指沙盘,大唐的疆域在东濒大海的方向,就只差这一块了。
董文用虽未被李瑕的道理说服,却臣服于李瑕这个人,于是郑重执礼,道:“臣愿为陛下征高丽!”
~~
“世子!世子……”
两个月后,郑仁卿快步赶进屋中,拜倒在王谌面前,激动万分。
“出兵了,出兵了,董元帅请世子一道出征,讨伐叛逆林衍!”
“真的……真的吗?”王谌双手颤抖,喃喃道:“不枉我对史杠的承诺。”
他扶起郑仁卿,不安道:“十年未归国,臣民们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当然记得!”郑仁卿泪流满面,扶着王谌,低声道:“殿下为社稷而只身出使,又借得大军讨伐叛逆,国民们必然是感恩戴德。”
王谌喜极而泣道:“为了高丽的国民……”
郑仁卿接着道:“殿下要回国成为国王。”
……
王谌便是以这种喜悦的心情,带着他的几个臣子跟随着唐军,踏上了讨伐高丽的道路。
他甚至还提醒董文用,需防止林衍逃到江华岛。
“多谢世子提醒,我知晓。”
“还有。”王谌不放心,又道:“请董帅务必记得,不论林衍说他会对大唐进贡多少财物,我一定会比他进贡得更多。”
董文用扫了王谌一眼,回过头去。
王荛正策马跟在后面,眼睛盯着王谌,那张大嘴不自觉地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见董文用看过来,王荛便抬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张了张嘴,有些轻蔑地说了一个字。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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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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