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瑕的帐篷就设在褒河畔的石门山上,从山上看去,能望到山河堰六坝。
韩承绪与李墉在来的路上便推算到李瑕跑来此地是为了修水利,两人在路上已商讨了许多。
此时望到褒河两岸那如蚁群般的士卒、劳工,却还是震惊于李瑕的手笔。
李墉负手立在崖边,良久,摇了摇头,只评述了四个字。
“一塌糊涂。”
韩承绪苦笑,道:“也算可圈可点。”
李墉轻呵一声,显出京县主簿的官威,道:“就那般堆麻袋,如何夯得实?”
“阿郎身边少了文人,也只能如此了。”
“依我之见,今日地湿路滑,且让劳役歇了,明日你我拿出个章程再动工如何?”
韩承绪点点头,抬头向天上望去,喃喃道:“老夫不熟汉中地势,且日头不出,连山阴山阳也看不出”
李墉一听便知韩承绪是懂水利的。
但他更懂。
因他曾在吴潜幕下做过事,而吴潜正是当世第一的水利能臣。
李墉亦拿出本事来,指派人往各个山头上插旗,以观山谷里的风势,规划何处建水车。
而不是像李瑕那门外汉,到处开渠,浪费人力。
“哦?我寻了许多当地老者问过,才决定如此引渠的。”
“这些人或懂水利,却不会全盘统筹,阿郎且稍待两日如何?”
李瑕忙道:“韩老、李先生才跋山涉水而来,太辛苦了。”
“不辛苦。”
韩承绪笑了笑,抬起手,把袖子翻起来,露出里面厚厚的棉袄。
“阿郎且看,年节前,主母与巧儿才张罗着制了贝吉袄,暖和且轻便”
他年岁已高,显得有些絮叨,说过了周身衣物又说一路上那马车如何稳当。
“回想起与阿郎相识前当俘虏的日子,何谈辛苦。倒是巧儿这丫头如今太过娇气了,太过娇气。”
李瑕正看着韩承绪脸上旳皱纹出神,那边韩巧儿已抱着一叠脏衣物从李瑕帐里出来,闻言便不依道:“祖父胡说,我才不娇气。”
韩承绪抚须笑笑,拉着李墉自去望山看水。
李墉方才官气十足,到了李瑕面前却半句话没有,随韩承绪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沧桑地自语了一声。
“身量也窜得太快了啊,莫再长高了”
“西陵说什么?”
“没什么。”
“且让小夫妻好好聚聚吧”
李瑕掀帘走进帐中,只见高明月正跪坐在地毯上给他擦盔甲。
终究已是夫妻,她不再似成亲前那样一见李瑕就羞。
“你这里怎一点也不脏不臭?二哥要是没嫂子在身边,臭烘烘的。”
“因为我从小就独自在外比”李瑕道,“那时便要勤收拾、要养成严于律己的习惯。”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把那件被划破的衣服藏起来这才收拾的。”
“那倒不是。”
“真没受伤吧?”高明月睁大了眼。
“破了内甲,划了点皮,没事。你亲眼看看?”
“嗯?”
李瑕已解开衣襟往前走了两步。
高明月脸一红,些许慌乱之后便强自镇定下来,毕竟是自家丈夫,不能让他吓退了。
目光落处,他胸膛前果然是添了一道小疤,已然结痂了。
“伤得真不重。”李瑕又向前一步,“你摸摸看便知道,疤很浅。”
过分的自律才淬练出的体魄,随着他掀了衣袍,宽厚的肩背至腰上的斜斜线条便摆在高明月眼前。
她脸上一烫,已是飞霞满面。
偏知李瑕是故意逗自己,她于是还想勉力维持主母颜面。
“我又不是又不是没摸过。”
细若蚊吟,并无高明月想要的气势。
“我是说疤。”李瑕道:“新添的,你确实没摸过。”
“我说的说的也是”
高明月脸更红。
她如今已盘起发髻,比当初更有些风韵,睫毛扑棱着,似想看他又不敢,平添一丝柔情似水。
李瑕又往前凑过来,低头想与她对视,她羞得避开。
于是他看向她肤若凝脂的脖颈,见她还挂着他送的银链子。
高明月感觉到李瑕的呼吸触到耳垂,终于是受不了他这般有攻击性的亲近,伸手轻轻推了推他。
“大白天的,你不要这样。”
“嗯?”
高明月又羞又急。
“你欺负我”
李瑕遂拥住她,感受着她的柔软。
真被拥着了,高明月反而放松了下来,贴着李瑕的胸膛,平静了许多。
“一会巧儿要进来了。”高明月道:“嗯,我看了你这营地夜里,我与巧儿一起睡。”
“那我呢?”
“我们在地毯子上铺床就行。”
“我也想睡地铺。”
“不行的”
李瑕问道:“你怕我?”
“我没有嗯,有一点怕。”高明月轻声道:“但更多的还是很想很想你”
两人互诉了几句衷肠,帐外传来了韩巧儿的说话声。
“高姐姐,衣服挂起来了。”
“好,挂起来散散湿气就好。”
“我还把鸡蛋拿出来了,放哪里煮呢?”
“你进来吧”
这边高明月给李瑕系了衣襟,那边韩巧儿已掀帘进来。
一年多未见,她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大概是与李瑕有些生疏,或是嫌在山坡上跌了一跤被瞧见,她进帐之后不似从前那般一见李瑕便扑上来唤他。
韩巧儿只是背着手,踮了踮脚。
“怎么?不认识了不成?”
直到李瑕开了口,她才有些娇憨地展颜笑出来,跑到火炉边坐下。
“李哥哥。”
“长高了不少。”
“嗯嗯。”韩巧儿用力点点头,看着李瑕,等他继续夸。
李瑕道:“这次能收复汉中,也有你的功劳,幸而当初你背下那些情报。”
韩巧儿鼓了鼓腮帮子,似有些小小的生气,但须臾即逝。
她终究还是极开心的,一点生疏打破之后便叽叽喳喳起来。
“李哥哥,我们在筠连可厉害,二十七个寨子都服高姐姐,说是认冥王为苗彝僰共主。厉害吧李哥哥,你还在奇怪阿莎姽姑姑为何没与我们一起来吧?”
李瑕这才发现此事,点点头道:“是啊,她怎没来?”
“祖父说,新任的筠连知州须等义父升任了潼川府路安抚使才能举荐成我们的人,让阿莎姽姑姑留在筠连暗中控制局面。”
也是难为韩巧儿记忆力好,其实不了解这话是何意思,却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然后然后,阿莎姽姑姑问祖父如何控制局面。祖父说,你不必管事,但若有人想插手阿郎与大理的贸易,就祖父说到这里,就把我赶出来了,但其实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偏将我当成小孩子。”
李瑕于是笑了笑。
韩巧儿遂又懊恼起来,道:“李哥哥,我就是贪玩,话又太多了,是不是显得很傻?”
李瑕明白她是何心意十六岁了,不愿再被当成孩子。
“不是‘显得’很傻。”
“是吧。”韩巧儿颇开心。
她低头看炉上的水开了,把鸡蛋一颗颗放进去。
高明月侧看着李瑕,开口似说了四个字,没发出声音,但李瑕听得懂。
他却并未马上点头。
是夜。
“巧儿睡着了?”
“嗯。”
“过来吗?”
“不要。”
帐中细碎的低语声响起,高明月终还是往李瑕那边靠了靠,耳语道:“你不要乱来。”
“好。”
“”
“等回了城里好不好?嗯等回了城里,纳了巧儿好不好?”
“她既过得开心,看她长大后的心意便是。”
黑暗中,李瑕的声音坦然,又轻声道:“既说到此事,我有两件事该与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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