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倚在高座旁的权杖被窗外日光晒热的时候,米莱狄就知道,又一个夏天到了。
她总是会忍不住想起,改变了她整个人生轨迹的那一日,就处于她十七岁那年夏初,渐渐开始热起来的时节里。
它最初呈现的模样,是海都街头上一场“新机关术推介会”。
海都像一块蓝天下的巨大圆形表盘,稳稳坐落在大海中央。夏日到来时,广场与街巷中涤荡着湿润绵长的海风;各式飞行机关投下的阴影,从繁复林立的楼群上缓缓划过;数十米高的巨型机关,在空中展开了一张烟斗商的广告横幅……在白热融融的阳光下,海都的一切都在闪烁发亮。
包括米莱狄浸了汗的额头。
“‘影现术’是最新颖的机关术之一,它糅合了海都与长安的两者之长,采用了新发掘的物料……请看‘影现机关’!”
展台上,大热天还一身长袍的长安大叔挥挥手,他的年轻助手忙将一个方盒子似的机关端了出来。
尽管隔了老远就把米莱狄给吸引过来了,不过“新机关术推介会”的规模其实很小,挤在一家空中旅行社和一家零食店之间,只给看客留了十来平米的地方。她站在热意腾腾的人群里,连头上汗珠都忘了抹,一眨不眨地望着机关。
她活了十七年,用过机关、拆过机关,却至今也没有一部属于自己的。基础粗浅的普通品,她能买得起组装物料,可她看不上;她为之心动的,家里又负担不起——她妈妈就点着她肩膀,笑骂过她心气高,不肯将就。
“看着也没什么出奇嘛,”有人说。
确实。那机关方方正正,仅有茶壶大,应该可以作为大型机关的组件;唯一特殊的,是它肚下浮凸起伏的金属小方块。
就算知道自己买不起成品机关,也出不起价钱学习,米莱狄还是在心中暗暗琢磨起了它的构建模式。
“它的效果可是能叫你大开眼界啊。”中年大叔笑着说:“我给大家演示一下它的作用,请看这张桌子。”
那桌子被绒布罩得严严实实,地板都遮住了。
“我们事先在桌下放了一件物品,我暂且卖个关子,因为你们马上就要发现了。”
年轻助手将机关捧在双手间,平行对准了桌面。
在嗡嗡一阵机芯运转声里,灰方块的底部投下了数道光束;随着他将机关一圈圈划过,光束也跟着在桌面上游走,只是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
正当众人浮起不解时,却见光束蓦然一收,紧接着从灰方块顶部跳出了一团光,光中浮着一个淡淡的阴影。
阴影浓浅交错地形成了一个物品图像,就像是用长安水墨凝成的一样;它脖颈细长,身体圆润,仔细看还能辨认出它身上的标签。
低低的哗然声中,有人眼尖,认出来了:“酒瓶?”
“没错,”中年大叔得意起来,掀开桌布,果然露出地上一只与影像肖似的酒瓶。“它展现出的就是这瓶酒。影现机关可以穿越屏障,重现屏障后的物品!”
这一下,人群顿时激动了。有人讨论起它的用处,有人想再看一次,有人咨询起价钱,还有人大声问道:“它有哪些限制?我拿它照我爹的小金库,能穿透吗?”
在哄笑声里,中年大叔打开几只纸盒,掏出写着介绍的长纸卷,展开挂在早就拉好的一根绳上。别看他是长安人,对海都的商业推销手法倒是一清二楚,将“影现机关”的发挥范围、作用限制等等,都解释得明明白白。
”我们能上去试试吗?要是不起效果怎么办?”一个年轻男人挑战似的问道。
中年大叔想了想。“可以,只要按照指示正确操作,我打包票,机关就可以顺利显示出影像……如果不行,我这台机关白送给你。”
他很知道如何挑起观众兴趣——很快,不少人都上台试过了,用的屏障和物品也五花八门。有人在砖石下压了戒指;有人往烟草盒里塞了铜币;还有人举起木板,要他看看自己胸口上的纹身是什么形状——米莱狄盯着那个年轻助手,见他将机关翻了过来,光束水平地打在木板上,同样成功了。
每一次,机关都能从发光面的反方向上,展现出物品图像。
这机关真不错,米莱狄有点遗憾地想,肯定很贵吧?
中年大叔见现场情绪越发高涨,笑着问:“谁还想来挑战?”
等等,如果用那个办法的话……
米莱狄看看台上,又看看旁边的商店,心中突然浮起了一个主意——或许她今天真的能够拿到这部机关呢?
“我知道了,”她主意一定,扬声叫道,“它看不透纸。”
介绍中没写纸,可能没人觉得一撕就坏的纸也算是屏障。
中年大叔觉得很好笑似的。“砖石都可以,何况薄薄一层纸?”
“不,我有把握证明,”米莱狄一边喊,一边挤出了人群。身后有人笑道:“小姑娘,你总不会真觉得纸能挡住机关吧?”
“如果你能证明,这台机关就是你的了。”中年大叔挺好脾气地说。
米莱狄提议道:“不过就这么干巴巴地试,不太有意思,我们玩个小游戏吧。长安人玩过‘变数’吗?”
中年大叔刚一摇头,年轻助手“啊”了一声。“是不是各拿一些小东西,互相猜对方拿了几个?”
“不完全对。”米莱狄大大方方走上展台,将台上的纸盒捡起两个,递给中年大叔一个,又自然而然地掏出早准备好的零钱,递给助手,向他吩咐道:“你能去旁边零食店买十颗糖吗?记住,只要十颗。”
疑惑地看了一眼老板,得到他的点头后,助手茫茫然地去了,很快带着一个小纸包回来了,纸包里果然是十颗圆软扁平的柿糖。
“我们各有五颗糖,和一个纸盒。”米莱狄分给中年大叔一半柿糖,引他走向桌子,一人一边站好了。
“我们可以决定在各自的纸盒下放几颗糖,一颗不放也行。这一步要小心,别让对方看见,剩余的糖也要收好。然后我们针对二人盒中糖的总数,轮流猜一个数字。”
“可我的机关不是为了猜呀,”中年大叔见他们吸引的观众越来越多,挺高兴地说。
“对,所以我愿意让你用机关照一照我盒下的糖,再说个数字。但我却只能用猜的,而且我必须避开你猜过的数字。”
“那你不是必输无疑了吗?”台下有人立刻问道。
米莱狄充耳不闻。
“我想要试试,你的机关能不能连续成功两次,所以在你提出一个总数之后,我会把手伸进盒下,可能增减糖数,也可能不动……之后你再照一次,看看我的盒里有几块糖。放心,我的糖会一颗一颗分开放,方便你用机关照。当你第二次提出数字后,才轮到我也说一个。你有两次猜测机会,我却只有一次。”
在确认大家都理解游戏规则后,她笑着说:“我保证,最后是我猜对了,你猜错了。”
“你的游戏可赚不走机关!”中年大叔笑了起来,“你是不是以为机关呈现的图像,有时间前后之分,导致我会数乱?那你错了,就算有几个物品,图像也是统一呈现的。”
“是吗?如果机关出错,那你也就出错了。”
米莱狄看他摇摇头、好像觉得自己这话十分荒谬,笑着说:“那我们就试试吧。”
“好,”中年大叔点头说,“要是我说错了,机关白送给你。”
如刚才一样,操作机关的人是年轻助手;米莱狄与大叔二人先把糖放在衣袋里,才用手攥住一把,伸进盒下放好。他们都很小心,米莱狄还用一只手挡在盒外,台下人伸长脖子也没看见他们放了几颗。
“你可以来照了。”米莱狄向助手吩咐道。
助手用比刚才仔细十倍的劲头,将机关底部对准纸盒,游走几圈,没过多久影像就跳了出来:米莱狄盒内有三颗糖。
中年大叔笑了笑。“我猜过的数字,你就不能再猜了,就算你通过我的报数,知道我放了几颗糖,你也必须避开正确的总数,猜一个错的?”
“是,除非你错了。”米莱狄双手插在兜里,神色轻松地说。
“我已经明明白白看见了,怎么可能错?”中年大叔皱起眉头,说:“我们盒内一共有四颗糖。”
“确定吗?”米莱狄再三确认几次,见他始终不改口,笑道:“那么我要换糖数了。”
台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米莱狄身上。她再次将一只手伸进盒内,另一只手同样挡在盒外,过了一会儿才说:“好了,再来照吧。”
这一次,半空中清清楚楚显示出了四颗糖。
明明读取图像时一切顺利,可是米莱狄却是一副成珠在握的神色。中年大叔看着她,也生出了迟疑,慢慢说:“你……你多放了一颗,加上我的,现在一共有五颗糖。”
“你确定吗?你的机关犯错了。”米莱狄十分为他担心似的,晃了晃纸盒里的糖,说:“这种新机关很贵吧?真要送给我?你再考虑考虑。”
“你想让我对自己产生怀疑,自己犯错?”中年大叔额上泛着汗光,咬牙说:“五颗!我相信影现机关,肯定没错。”
“看来我今天要拿机关回家了。”米莱狄摇着头说。
台下人群已经按捺不住了,纷纷要她赶紧打开盒子;中途才来的人,也忙着向其他人打听怎么回事。这一团喧闹逐渐蔓延到了街上,引得远处走来的几个少年也停下脚,站在人群外,远远盯着推介会的展台。
米莱狄一抬头,恰好与那几人目光对上了。
她面色不动,转头看着中年大叔,说:“可我猜总共有六颗。”
台下人可能都没想到,自己今天会如此关注几颗柿糖——在两只纸盒离开桌面时,众人静了两秒,喧哗声才轰然而起;前排观众回头喊道:“六颗,真的是六颗诶!”
一共六颗柿糖,五颗在米莱狄盒子下,橘红糖色微微洇开在桌布上。
“我赢了。”米莱狄再次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中年大叔这一惊非同小可,对助手问道:“是不是你刚才没操作好?”
“没、没有啊,”助手也慌了,说:“我把每个角落都照到了,也保持了正确距离……你看见了的呀!”
“别怪他。”米莱狄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远处那几个少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他做得很好,大叔没骗人,影现机关也果然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机关……其实是我动了一个手脚。”
“什么手脚?”中年大叔一怔。
“在我们开始玩变数游戏时,大叔你就不会赢啦。”她笑着说,“我之所以又换糖,又要你猜两次,除了要知道你放了几颗,更重要的是,我在争取时间。”
她指着桌上其中一颗糖,说:“你看,它的糖色是不是洇开了?”
中年大叔点点头。
“当我反复问你确不确定的时候,我把手插在兜里,一直攥着它。”
米莱狄翻开盒子,指着盒壁内侧一点橘红,说:“夏天里人体温会升高,我把柿糖攥在手心里一阵之后,它就会渐渐化开一点,变得黏黏的。当我换糖数时,我在桌上放下了另一颗糖,却趁势将化开的糖粘在了盒壁上。我盒外的手不是为了要挡住观众视线,而是为了能够在我粘住糖的时候,固定住盒子的位置,免得它被我推开。”
中年大叔睁圆了眼睛。
“当你确认我盒内有四颗糖后,我让你重新考虑,趁机摇了摇盒子,让它掉了下来。”米莱狄看出了他未出口的疑惑,解释道:“因为是你助手买的糖,所以你毫没怀疑吧?不过那家零食店里能一颗一颗散卖的,只有这种对我而言很方便的柿糖。”
中年大叔明白了。“所以你才特地嘱咐只要十颗……给他的钱也是算好了的吧。”
“对,不好意思,这是我一个海都人欺负外地人了。”米莱狄笑着说,“再加上我注意到了影现机关的运行规律,每一次运行时,它都必须将底部对准屏障。之前照那一位大哥胸口的纹身时,你的助手还不得不将它翻了过来……也就是说,用于探测的光线只能以垂直的角度,检测到屏障后的物品。
“当你映照出桌下的酒瓶时,我就在想,明明机关转的圈子很大,为什么桌腿没有也一起出现呢?那是因为只有处于光束末端的物品才会被‘看见’,与光线本身平行的东西,不会出现在影像里……所以,粘在盒壁上的柿糖才躲过了机关。”
“你的观察很仔细,而且还能马上利用这个盲点……”中年大叔感叹道,“是我小瞧你了。”
米莱狄转过身,面对台下观众扬声说:“我是动了手脚不假,但是第一,影现机关确实效果出色;二,正因为它是少见的好东西,哪怕是作为高塔家族人的我,也会不惜做些小动作,想要把它赢到手。”
刚提出玩游戏时,她的“小动作”就开始了。为了不给中年大叔生疑反对的机会,她问的不是“我们可不可以玩个游戏”,而是“长安人玩过变数吗”;借着回答与解释的机会,“玩游戏”的前提就被默认了下来。
“高塔啊,”台下有人喃喃说道,“那不是‘海浪协奏曲’成员家族之一吗?”
“那是什么?”年轻助手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老板。
“海都是由数个家族一起议事理政的,这种机制就叫海浪……诶呀现在也不是说的时候。”中年大叔对助手的耐心比对顾客的少。
米莱狄笑着对他说:“我属于胜之不武,究竟送不送我这一个机关,是大叔你的决定。”
他犹豫一会,终于抱起桌上的影现机关,走近米莱狄。
“我愿赌服输,”他将机关放在米莱狄的双手里,叹息着说:“毕竟游戏规则是要看盒内一共有几颗糖……你虽然动了手脚,糖却确实在盒内。是我们被盲点蒙蔽,没有查看盒子内壁。你赢了,这一部机关,理所当然应该给你。”
台下众人都没想到,今天不仅看了新机关术的推介,还看了一场有意思的打赌,纷纷笑着叫嚷起来,还有人鼓起了掌。
插曲之后,推介会的下一步也展开了。有人下了买机关的订单,有人报名要学习影现术……在忙忙活活的嘈杂中,米莱狄十分礼貌地向长安二人道了谢。
离开展台时,她怀中是一部方方正正的机关,和一颗砰砰乱跳的心脏。
她还不敢相信自己真成功了,她终于有了第一部机关,还是这么新奇的门类!
当米莱狄走上街道时,那三个一直远远看着展台的少年也跟了过来。他们的脚步像一股凉风,吹冷了她的目光。
“想不到啊,”为首少年踱步走来,盯了她怀中机关几眼,说:“我还能看见这么丢人的场面。”
“怎么,你一般不照镜子?”米莱狄温柔地问道。
为首少年一愣,反应过来时,脸上雀斑都涨红了。
“你为了区区一个小机关,又使手段,又帮人宣传,用尽心思还不够,你还拿我们高塔家族的名字,给那机关术背书?你以为你最后那点暗示,别人看不出来吗?”
米莱狄眼睛只肯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与机关,好像他的脸叫她看不下去似的。她很清楚,自己摆出这种十分清高傲慢的模样时,特别气人。
“说起来,你我也是表亲……”她慢慢说道,“对骨气的见解却真是不一样。我接受外人的挑战,从别人手里赚机关,你们却连散步都不敢离家族太远,生怕族长家一叫,你们不能马上扑到人家脚底下去。”
“你以为女孩随便说话就不会挨教训了?”另一个年轻人阴沉沉地说。
为首的忍住怒意,冷笑了一声:“明明家里只是个清污的,还一副眼高于顶的态度,怪不得没人喜欢你。怎么,今天你也不去清污吗,又是只让你妈去啊?”
这话猝不及防地扎了米莱狄一下,叫她小腹一阵翻搅——他们太清楚自己的痛脚在哪儿。她立刻说:“巧了,我正要去晶化污染区。既然几位表兄弟谈兴这么好,不妨一起去?”
“你做梦呢,”为首的少年一转身,仿佛她已经变成了一块结晶污染似的。“我们与你可不是同一类人,不是同一种命。”
他们走了,米莱狄却站在原地怔了半晌。
刚才初获机关时的喜悦,几乎全消散了。那几个族兄弟的态度,她并不在乎;然而熟悉的内疚与忧虑,再次像无数虫蚁一样爬在胸口里。米莱狄下了决心,转身快步走向了最近的机关车车站——她想去看一眼妈妈,也让妈妈看一眼自己和新得的机关。
没有任何一种交通工具,会将人笔直地带入晶化污染区。
想要进入这一圈从海水中时断时现、包围着海都外缘的结晶污染地带,必须要在离结晶污染最近的贫民区下车,再一步步穿过脏污与混乱。
因此贫民区里讨生活的人,常常会染上结晶病:一种能将血肉化作硬质蓝晶,使人失去感知,失去肢体控制的病——往往他们一抬手、一转头,就会露出身上淡蓝色的坚硬结晶;结晶取代了他们干燥粗糙的皮肤,闪烁着美而冷漠的光。
一旦开始,什么也无法阻挡结晶化的蔓延了,只能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变成从人沉沦为物,最终变成与地板、陶瓶或石砖没有不同的物质。
在生命的结尾,被搬去海边时,从他们身上磕碰掉落的细碎结晶,曾是他们血肉的一部分,今后将被踩在行人的鞋底下,咯吱作响。
过度滥用能源的海都,在要求人类付出代价的时候,是无声而坚定的。
不仅仅是人;离海都稍远的海域中,死亡前试图逃离结晶冰山、挣扎着跃入高空的巨鱼与海兽,也在体内结晶蔓延之下,凝固成了生命最后一刻的形态,仿佛浮在天海之间,触目惊心的巨型雕塑。
只是对于毋需担心染病的外地游客来说,伫立于波荡海浪之上的各色海兽结晶与淡蓝色冰山,是难以想象,也难以一见的异景——此刻头上高空里,观光的飞行机关正缓缓划过蓝天。
米莱狄走在山丘一般连绵起伏的结晶之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试图侵透自己的皮肤。
妈妈每日都像自己此刻一样,走在大块淡蓝色结晶之间的人工小道上,呼吸着漂浮着淡淡焦灼味的空气。或许妈妈也深深意识到了,人类肌肤原来是如此脆弱的一层屏障……不知道哪一日,从海水里浮现出的结晶,就会从自己身上渐渐伸展出来。
按理来说,清污本来是她们母女二人都必须参与的工作。
不,按理来说,清污本来是族长家的工作——这是他们拿到族长之位、议政权,以及商业经营权附带的条件。只不过从米莱狄记事起,族长就把清污工作按人头分配给了高塔底层家庭;不是雇佣,是分配,因为他们不能拒绝。
而所谓清污,就是将攀附凝结在海都周围的结晶,一点点敲打击碎,让它们沉入海里,被能够涤荡一切的海浪远远洗走。
人活在世上的日子,就这样用凿子一下一下地敲碎了。
米莱狄停下脚,看着远方人工小道上那个身影,甚至感觉那好像不是她妈妈。
她印象中的妈妈,是充满血肉活气、喜怒灵动的。伊丹在家里一刻也闲不下来,总能找出百八十件事来忙活;哪怕在污染严重、环境高度人工化的海都里,她也想方设法弄到了一盆拇指大的小美人蕨,将它养得润绿可爱,摆在米莱狄的床头柜上。
在海都,鲜活的动植物都是珍贵物事;伊丹想将它养大了,以后卖掉补充米莱狄进修的学费。
她说,想让米莱狄看见不同的世界。
她说,米莱狄的未来是波澜壮阔、生机蓬勃的天空大海,不该将注意力放在区区清污小事上。
记忆中的那个伊丹,从未像远处的这个伊丹一样,面色麻木、无动于衷;她的凿子,她身边的清污机关,都比她有活气得多了。
“妈?”米莱狄走近时,怀着自己也不明白的颤栗感,小声叫了一句。
这一声,好像将生命重新注入了那个人型机关——她猛一转身,目光刚落在女儿身上,面上登时泛起活泛鲜亮的神色,变成了米莱狄熟悉的妈妈。
“你来这做什么?”伊丹看见女儿又高兴,又忍不住生气,将凿子往脚边一扔,几步走过来:“我不是说了吗,无论如何你都不许靠近污染区!”
说着,她忽然忧虑起来:“家里出事了?”
“诶,什么坏事也没有,倒是有个好事。”米莱狄在妈妈面前一口气小了十岁,将怀中机关递给她,笑着说:“你看,这是我今天赢来的。我终于有自己的机关了,我想马上给你看看……再说,我偶尔也想帮你一点忙。”
“真的?赢来的?那是怎么回事?”
伊丹抚摸着那个方方正正的机关,那双与米莱狄一模一样的透绿眼睛,此时被强烈阳光映得近乎透明,亮着不敢置信的清亮光芒。
但她可不是轻易就能被转移注意力的人。伊丹将机关重新往米莱狄怀中一塞,说:“我现在不听,晚上再告诉我。我说过你不许来,居然还敢来,看我回家怎么教训你。清污不是你的事,你赶紧给我滚回去。”
她脸色板得再严整,眼里笑意也掩不住。米莱狄往她胳膊上一倒,细着嗓子说:“就不滚。”
“快回去!”伊丹竖起眉毛,刚才假装出来的怒气,渐渐有点儿真实了。“你没吃抗结晶药,自己不知道吗?你碰了结晶,受感染怎么办?”
见米莱狄一时找不到话说,她又放缓声气安慰道:“我不都吃药了么?我跟你分析过多少次了,你若是来帮忙,我们一人一份药,两人都不安全。你不来,我吃两人份的抗结晶药,我就安全多了。挺聪明的孩子,这个帐不会算吗?”
……抗结晶药。
米莱狄有多反感族长,就有多感激族长。
这听起来好像没道理,她也很不愿意因为一点小恩惠就动摇;可既然清污的工作是无法改变的现实,那么幸好妈妈不必毫无防护地暴露在结晶面前——对吧?至少,族长提供的抗结晶药保护了伊丹,至少族长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责任,为她们的二人之家提供了一点安全与慰藉。
这也是为什么她总是不配合族长家的命令,不愿参与族中事务,却从不公开反对族长威望的原因。
“什么药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的效果……高塔家族人里,也不是没有染上结晶病的人啊。你最近不是常常犯咳嗽,老喘气么?”米莱狄小声分辩道,“如果我们轮流来清污,清污的人吃两份药,这样每个人的风险又低了一半……”
“概率还是我教你的,我能不知道吗?”伊丹佯怒道,“但是你忘了,药需要有一个持续在人体内积累的长期过程,吃一天断一天可不行。你看,其他负责清污的人中,有不少都是两三年就得病了的,我至今清污了四年,身上哪儿结晶了?连头发指甲都是好好的。咳嗽是我嗓子痒,跟结晶病没关系。”
这倒是。
米莱狄知道自己说不过她妈,东拉西扯一会儿,被伊丹掐着后脖子给推上了人工小道。“快回去,我今晚要吃鱼羹。”
比起来时,米莱狄稍稍安心了。
敲击结晶是个体力活,所以妈妈的呼吸声听起来比往常粗浅费力一些;除此之外,伊丹仍旧与平常一样,肌肤头发都十分健康润泽。能亲眼看见这样的妈妈,她心里就安定多了。
人体跌撞在地面时发出的沉重闷响,是在米莱狄走出十几米的时候传来的。
起初,她没有意识到那道隐约闷响意味着什么。她只是在不明的、隐隐的惊惧中停下脚步,因为凿子一下下砸在结晶上的声音停了。
米莱狄转过身时,机关掉在了地上。
她一辈子也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伊丹面色铁青地倒在小道上,一动不动;她的胳膊伸在身前,好像还打算招呼女儿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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