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狄仁杰和青鸟一同出现在大厅里时,四周传来了连绵不绝的欢呼声。
但当事二人并未对这热烈的欢呼有什么反应,甚至连享受的兴趣都缺缺,还是像上次那样,径直去了最高端的雅座,不过这次青鸟吩咐了侍者对自己这里上了屏风。
屏风有着类似面具的特性,自此,这块区域和四周近乎隔绝。
依旧是上次的红酒,但这一次二人明显说话的兴致更浓了一些。
青鸟端着酒杯,
道:
“知道我最开始来这六艺馆的目的,是什么么?”
狄仁杰摇摇头。
绝大部分客人来这里,是为了玩,而玩的种类有很多,竞技是其中的一种,这也是六艺馆的魅力所在,但既然对方这般问了,显然不会是这个大众答案。
“每年云中输往长安的上等葡萄酒,泰半会被当作贡品送入皇宫,这就使得长安市面上流通的这种酒,非常之贵。
但这里的雅座,有这种酒卖,当然,卖得比外头,贵得多。”
“是因为折扣么?”狄仁杰笑道。
“对,因为排名越靠前可以在雅座里获得的酒水折扣就越大,而排在榜一时,这酒,几乎比水都要便宜。
可惜不能外带,只能在这里喝。
所以,我得多喝点。
把老板喝心痛。”
最后一句话显然略显了调皮,这也意味着青鸟虽然输了,但她心情却很不错。
狄仁杰摇摇头,道:
“老板不会亏,大厅观看镜面投影最好的位置就在雅座这儿,先前我们出来时,这边近乎坐满了。”
“呵呵呵,合情合理,那我更要多喝一点了,不然就觉得被占了便宜。”
狄仁杰举起酒杯,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青鸟也举杯回应。
随即,
青鸟开口道;“你是从一开始就算好了,要在最后的斜坡胜过我的么?”
“是。”
“我原以为你是想让我去投石问路单独应付那些机关人马车的,看来,是我浅了一层。”
“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
“精辟。”
“过奖。”
“是啊,任何事,只有抓住了最后的关键,才算是真正的办成了,否则前面做得太漂亮,都没什么意义。
如果他也能像你这般懂得这个道理,那该多好,我就能省事多了。”
“你朋友?”狄仁杰问道。
“嘁。”
青鸟发出了一声不屑的鼻音。
“不配做你朋友?”狄仁杰问道。
“这话我可不敢说,在这个长安城里,他不配的事情,还真没多少了,但我和他不可能成为朋友,永远都不可能。”
自己作为陛下身边的女官,再和陛下最信任的臣子成为好朋友,那陛下,会怎么想?
“他是个很固执的人,固执得让人有些忍无可忍。”青鸟继续道。
“听出来了。”狄仁杰附和,“不过固执的人,应该都有着固执的理由,也可以说是……目的。”
“他的目的么?他的目的,就是短视,只想着解决自己眼前的这点麻烦,却不注意关键的最后。”
“或许,我可能有不同的看法。”
“哦?”
狄仁杰亲自斟酒,青鸟道了声谢。
紧接着,
狄仁杰继续道:“这里是六艺馆,六艺馆的跑道里有终点,有肯定存在也必然会到达的终点,但在外面,很多事,是看不到终点的,而且,往往眼前的事,会比所谓的终点,更为迫在眉睫。”
“是么?”
“是。如果我不知道最后必然会有一道斜坡,我是不可能在最开始就慢下来让你跑最前面的;
且如果不是我清楚,这里的机关马车最后有自动保护驾驶者的机制,我也不会选择在最后关头撞向你的马车。”
“怕我危险?”
“是不划算。”狄仁杰大大方方地说道,“这只是一场竞技,甚至,只是一场游戏,玩得开心第一,输赢第二,把人弄伤了,就太不值得了。”
“的确,输赢其实无所谓,终点,也无所谓。”
“所以你最后也没卡住我保住你的榜一。”狄仁杰说道。
青鸟在最后一段路时本有机会将双方一起卡死,让后头的机关马车超过去,但她没这么做,哪怕这样做的话这场竞技成绩作废,第一还是她。
“但……”
“但什么?”狄仁杰问道。
“但在这里,我拿第一,是为了喝酒;在外面,可就没这么轻松了,如果有不得不拿到第一的理由呢?”
“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真的是有必须的理由的话。”
“所以呢,这就是悖论了。”
“事情是商讨出来的,我听出来了,你和你那个朋友间出现了很大的分歧,一般这个时候,需要协商来解决。”
“他可以说是长安城最固执的一个人,你觉得,可能商讨得了么?”
狄仁杰闻言,
摇摇头,
感叹道:
“那这个人,实在是太糟糕了。”
“是啊,所以,商谈是不可能的,不用开口说话,我已经能想象出他冷冰冰一遍遍拒绝我的口吻和神态了,就像是……一座会开口说话的冰雕。”
“有意思,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人。”
“有的。”
“所以,你们应该是在办同一件事,对吧?”
“当然。”
“既然如此,还是有必要开诚布公的。”
“可最大的问题是,他很能干,已经在这件事上,取得了很多的成绩,而我,现在还没调查出我想要的东西,开诚布公,我也得有的开才行呐。”
狄仁杰笑了,
道:
“我可以教你一个法子。”
“说说。”青鸟来了兴致。
狄仁杰摊开了自己的双手。
“怎么了?”
青鸟也摊开了自己的双手,她的掌心位置,有先前比赛拉扯缰绳时磨出的血痕,没流血,但很清晰。
狄仁杰在心里摇头,这个女人不知道在“御”竞技场里,最好先用缠带将自己手掌先裹住么?
“当你两手空空时,你可以说的,是你的眼睛。”
“眼睛?”
“就如先前的赛道一样,你跑在前面,而我在后面,你暂时领先着,而我,却能够在后面比你更好地纵观全局。”
“这是……诡辩么?”
狄仁杰收回了手,道:“是不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仍然两手空空。”
青鸟点点头,
却道;
“但我不觉得这番话可以说服他。”
“可以试试,万一呢?”
“行吧,若是成了,我会好好赏……谢谢你。
比如,
请你再喝一顿这里打折后比水还便宜的美酒?”
……
入夜。
自各处衙门调集来的人手已经聚集,整齐且安静地站在签押房外的院子里,他们将于稍后奔赴吏部吴大人的宅邸附近进行布控;
而吴大人家,则是根据线索推测出来的,今晚盗贼团伙的目标。
布控,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
太早容易打草惊蛇,太晚,就什么也来不及了。
所以,签押房里的沙漏,开始精确计算着时辰。
那个盗窃团伙的手法很高明,作案细节也很缜密,但正是这种高明与缜密,使得他们反而更容易被推测出规律。
狄仁杰坐在一张椅子上,面对着沙漏。
这时,
李元芳急匆匆地跑进来,禀报道:
“大人,那个女人又来了,怎么办?”
狄仁杰闻言,叹了口气。
那个女人在这个时刻过来,显然是知道了今晚的计划,否则无法解释她为何能来得这般的巧合。
“狄大人。”
上官婉儿走到狄仁杰的身侧,看着这个对着沙漏一动不动的男人。
“一起参与抓捕么?”狄仁杰问道。
“我说过,要再等等。”
“我也说过,不能再等了。”
“狄仁杰,你信不信,只要我现在亮出我的身份,呵斥他们今夜不得参与行动,外面的这群你召集过来的差人,至少有一半,不敢去了。”
她是女帝身边的女官,狄仁杰有这个资格向她要圣旨或者口谕,但其他人,可没这个资格。
若是她执意如此,确实能够让今晚的计划,直接胎死腹中。
狄仁杰却没有被威胁,
直接道;
“你可以试试。”
“你在激将我?”
狄仁杰摇摇头:“我承认你能做到,但我不会阻止你。”
说着,
狄仁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你以为我不敢担这个责任么?”上官婉儿问道。
狄仁杰没回答。
“好,这件案子,我自己来管。”
说着,
上官婉儿转身,走到签押房门口。
院子里的一众各衙抽调过来的人马也都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显然,里面其实有不少人,是清楚上官婉儿的身份的。
上官婉儿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逡巡了一遍,火把燃烧的光芒映照着她的脸,忽明忽暗。
签押房内,李元芳凑到狄仁杰身边嘀咕道:“大人,这个女人怕是真的要坏咱们的事了。”
狄仁杰依旧不为所动。
但,预想中的训话并没有出现。
上官婉儿什么话也没对外头的人说,而是转身,再度走入了签押房。
李元芳神色有些讪讪,让开了位置。
上官婉儿走到狄仁杰面前,
深吸一口气,
似乎是在做着某种心理挣扎,
最终,
她开口道;
“狄大人,我想和你好好再商量商量,好不好?”
边上的李元芳见到这一幕都有些傻眼了,自打这个女人出宫以来,每次和自家大人的见面都像是机关齿轮在反向碰撞摩擦一样,哪里这般轻声细语过?
不说李元芳了,就是狄仁杰在此时,都有些错愕。
“再商量商量,好不好?”
狄仁杰犹豫了一下,倒是没有再像先前那般冷冰冰的,而是开口问道:
“又能,商量出什么?”
“宫里有自己的情报网络,想必狄大人也清楚,我出宫时,陛下交予我了可以调动他们协助的权限。”
“所以呢?”
“对于您来说,您是将这起案子,当作连环盗窃案在办,但实则,这案子的后面,有其他的隐秘。”
“我知道有隐秘,但我现在,等不了,长安城最近这些日子抓的毛贼,已经让牢房都开始不够用了。
这里是长安,维护它的稳定,是我的职责。”
“不知狄大人发现过没有,家里被盗窃的这些大人,全都是西河郡人士。”
“知道,所以,你调查出这里面的关联了么?”
“有一些,但还不够,得再等等”
“我说过了,我等不了。”
“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抓住最根本的线索,真的。”
“今日什么也不做的话,吴大人家,就会被盗贼光顾,你是让我明知道一个朝廷命官家里有事,却在旁边坐视不管么?”
“这伙人不是第一犯案了,他们犯案目标明确,而且绝对不是为了所谓的金银财宝,我怀疑他们在找什么东西,而这个东西不能放在明面上,因为和西河郡有关。”
“狄大人,三日,再宽限三日,只要找到他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这一切就水落石出!”
狄仁杰摇摇头,道:“推演盗窃团伙下一个作案目标,不是件容易的事,甚至,他们可能对吴大人府下手后,就收手了。”
上官婉儿咬了咬银牙,
他忽然想到了在六艺馆黑影的那句话:
“那这个人,实在是太糟糕了。”
沙漏,即将到底,也意味着出发的时刻,即将来临。
上官婉儿见状,直接伸手将沙漏抓了起来。
“两日!”
“三日还是两日,没有意义,真的。除非你能给我足够的线索,让我觉得,可以值得等。”
“我……我收到证据,这件事或许与之前的官员自缢一案有关,宫中曾经在他自缢后,派人前去寻找他的家眷,但他的家眷却在回乡的途中被截杀,没有具体的线索,但我有直觉,我和你的视角不一样,看东西的感觉,也不一样。”
听到这话,
狄仁杰微微皱眉,这话,怎么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如果我现在已经有了更大的线索,我肯定会拿出来,但是目前来说,线索之间还不能串联,但这起案子,我认为必然和西河郡有关,或许,还有更大的牵扯,但证据没有拿到手之前,我也不敢妄自推测。
但暗地里调查这些被盗窃的大人们的事情,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绝对不能让他们察觉,否则朝廷颜面无光,陛下也无法向臣子们交代。
狄大人,长安城很大,但长安,也只是长安。
是我主动向陛下请命出宫调查这起案件的,我也不是因为我担心案子办得不好,没给出真正的答案在陛下面前失了分。
事实上,陛下已经于昨日派人问询过我了,显然对我耗费的这么长时间很不满意。
但我对陛下的回复是,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能查到真正的幕后缘由。
就像是赛马,
您现在冲在前位,因为您已经摸清楚了盗窃团伙的规律,掌握了先机;
而我,落在后面;
但我能比您,更清晰地观察到整个赛道的发展情况。
说不准,下一个斜坡,我就能直接追上您呢?”
狄仁杰看着上官婉儿,不说话。
上官婉儿说完这些,自嘲式地笑了笑,将沙漏,递送到了狄仁杰的面前。
狄仁杰接过沙漏,看见上官婉儿的掌心位置,有一道摩擦出来的血痕。
上官婉儿后退两步,让开了通往签押房外的路,
道:
“那就,祝狄大人今晚丰收,将贼人,尽数拿下。”
狄仁杰将沙漏放回原本的位置,
站起身,
走向了签押房外。
上官婉儿的面容,则再度恢复冰冷。
这一抓,长安确实能安稳下来,但真正的幕后黑手,怕是会彻底断去线索了。
他可能就此收手,隐藏下来;
也可能舔舐着伤口,再寻另一只爪子,在一段时间后,继续他那,至少目前来看仍然是不为人知的目的。
自己,
也该回宫了。
可惜了,
六艺馆的红酒,自己还没喝够;
宫里的贡品红酒,陛下会赏赐下来一些,但得大家一起分,哪能真的喝个尽兴?
也可惜了,
六艺馆的榜首,怕是没机会再拿回来了。
却在这时,
签押房外的院子里,
传来了狄仁杰的话。
不是下令出发,
而是:
“今晚任务……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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