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苦?
这两个字触动了公孙离。
她紧抿着唇,似压抑着什么:“鸿胪寺找不到人那是他们渎职!”
主事摄于公孙离的气势,怔了怔:“可,小娘子……”
公孙离起身做下保证:“王主事,阿圆这事情交到我身上。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会将阿圆带回悲田坊。
主事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公孙离愿意将麻烦揽到自己身上。
婉言劝道:“小、小娘子,您不必勉强。”
公孙离摇头:“这不是勉强,阿圆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妹妹,我不会丢下她不管。”
她这么做不仅是为了阿圆也是为了她自己。
与阿圆相比,公孙离无疑是幸运的。
同样失恃失怙,同样流离颠簸,不同的是她熬过来了,柳暗花明之后又有了托付生死的伙伴和家人。时至今日,公孙离仍记得最困难的岁月,内心也曾渴望有谁能帮帮自己。
那时候的她与如今的阿圆何其相似?
最后,她等到了。
幸运被选中,改变人生的机会被她握在手中,从此远离饥寒交迫。
若是认命,哪会有如今的公孙离?
命并非一成不变,她也想将改变命运的机会递到阿圆手中。
主事面露迟疑:“可、可是……”
公孙离知道他在想什么。
连鸿胪寺都解决不了的失踪案,她怎么解决?
可她没解释的意思,起身离开。
无人知晓,她其实是神秘组织尧天成员。平日负责情报搜集刺探工作,人脉广阔,打听个人自然也比普通人方便。区区一桩孤儿失踪案,她还是有信心解决的。
但考虑阿圆失踪已有七日,一时一刻都不能耽误,一般渠道速度慢,恐怕不行。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思及此,公孙离想到了一个人——
尧天组织成员,杨玉环。
长安城,光宅坊,悦君楼。
幽幽乐声自高楼传来,大弦嘈嘈,小弦切切,时而似潺潺细水从宾客耳边、心间淌过。置身这般天籁之中,宾客眼前浮现一幕幕可望却不可及的景象。游子思乡,浪子思家,大堂时不时响起呜咽抽泣之声。直至乐声停下,众人方才脱离,面面相觑之后紧跟着掌声雷动。
将欢呼与赞美毫不吝啬地给予此次演奏者。
“即便听上几百上千次,玉环姐姐的琵琶声依旧悦耳动人,让人幸福。”公孙离身着黑袍隐在暗处,直到杨玉环一曲完毕才现身,她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笑颜,“霓裳风华,名不虚传。”
听到这话,那横抱琵琶,倚栏拨弹的绝色女子循声看来。
她见公孙离笑容比往日勉强不少,略带不解地问:“阿离,可是遇见不顺之事?”
公孙离一怔,勾起的笑弧落了下来。
“玉环姐姐,这次,我这次是来找你帮忙的。”
她离开悲田坊就直奔平康坊,谁知扑了个空,辗转得知杨玉环有任务去了光宅坊的悦君楼,又马不停蹄一路奔来。尽管面上不显,但心中记挂着阿圆,多少会受到杨玉环的乐声影响。
看到杨玉环,她就觉得心里踏实很多。
杨玉环见状收起怀中琵琶。
清冷如她也意识到不对劲,她认识的阿离一向乐观开朗,还与她亲昵,何时如此客气了?
“好。”
也不问什么忙,直接应下。
“玉环姐姐也不问一问?”
杨玉环极其自然且坦诚地道:“阿离的事,自然也是我的事。”
她不懂好奇为何物,也不想知道。
只需知道这是阿离来找她帮忙就行了。记得阿离上一回求她帮忙,还是因为任务受伤,伤口没及时处理导致数日高烧,病中跟她撒娇,抱怨药苦想吃糖,求她下回多带一些。
阿离不常求人,求到她这里必然有理由。
听身怀绝色还不自知的杨玉环亲口说出这般坦诚的话,饶是公孙离也忍不住微红了脸。
收拾好被乐声影响的心绪,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将阿圆的遭遇一五一十告知杨玉环。
“事情大致就是这样……”
杨玉环略一思索,脑中随之浮现一道小女孩儿的影像。
“阿圆失踪,连你也查不到消息?”
对这个叫阿圆的悲田坊孤儿,杨玉环有印象。
无他,盖因阿圆前半生的遭遇跟公孙离太过相似,看到懂事乖巧的阿圆就不免想到公孙离幼年也曾吃遍苦楚、颠沛流离,清冷如杨玉环也不免爱屋及乌,对阿圆多几份关注。
阿离上回发烧,裴擒虎这毛毛躁躁的家伙烧毁好几副药,全靠阿圆救场。
“我这边倒是能查,只是担心耽误时间太多,若是错过救回阿圆的最佳时机,我……”公孙离咽下未尽之语,阿圆失踪这么久,现在是何处境连她也不敢太乐观,“这才来求姐姐相助……”
看穿公孙离面庞下隐藏的担忧和忐忑,杨玉环没说什么。
只是淡声道:“你跟我来。”
悦君楼不仅仅是一处酒楼,还是一处极其隐秘且消息灵通的情报暗桩据点,三教九流汇聚于此,消息极其灵通。但,若无门路或者熟人引路,寻常人也无法窥探其中门道。杨玉环偶尔来此演奏,一为任务,二为搜集消息,被她乐声折服之人众多,久而久之也摸清了此处。
杨玉环领着公孙离七拐八拐走到一处拐角,抬手转动墙上灯台。
这是一处制造精密的机关,每日都会有新的门钥指令,转对指令才能进入其中。
只见青葱玉指将灯台摆弄几下,耳边传来几声微不可闻的机括声,一扇与墙融为一体的机关门缓缓打开,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密道两侧点着豆大油灯,时不时发出哔啵声。
公孙离跟在杨玉环身后走了进去。
二人穿过蜿蜒曲折的羊肠密道,耳边逐渐传来嘈杂的交谈。
推开密道尽头那一扇镂空雕花木门,宛若白昼的明亮光线照在二人脸上。
公孙离眯了会儿眼才适应。
暗桩据点倒是热闹,来往皆身着各色披风、头戴各式面具,脚步轻盈,多是练家子。公孙离还听到有人为了个消息讨价还价。乍一听,还以为是摊贩和客人为了点儿添头锱铢必较。
“二位要买什么消息啊?”
杨玉环侧身让开,公孙离收拢发散的心神,望向坐在柜台后的面具人。后者身形削瘦,宽大的衣袍穿在身上看着空落落,让人怀疑衣袍下头是不是具骷髅,声音尖细又沙哑。
只是,公孙离也是混情报这一行的。
仅一眼便看出这人用易容改变了身形,还用伪声掩盖本声,算不上多精妙的手段。
她收回视线,定了定神道:“近日长安城外的乞儿、各处慈善坊皆有孤儿走失,何人所为?”
面具人听后诧异地抬头,看了眼公孙离又低下头去。
张口问:“阁下声音听着年轻,可是鸿胪寺的?”
说完又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似乎要透过伪装看到真容。
公孙离老神在在,丝毫不慌。
她知道情报暗桩的规矩,早就用黑袍加面具将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面具人再怎么盯也认不出来她是谁。面具人等不到公孙离回答,又笑着否认原先的猜测,顺便将鸿胪寺贬低一番。
“不过是几个无人关注的乞丐孤儿,想必鸿胪寺也舍不得掏这笔钱。”
阿圆这事儿压在心头,公孙离的气性比以往大些,再加上面具人那几句话有窥探公孙离真实身份的嫌疑,触碰到了她的敏感神经——但凡是干情报这行的,最讨厌被人套了情报。
于是冷下声音:“怎么,你们卖消息还看顾客什么身份?身份不对就不卖?”
面具人连忙摆手以免误会。
“不不不,我们只看银钱,银货两讫。”说着转身从柜台后的书架上取出一卷卷轴,放在柜台上,推至公孙离身前才松开手,露出卷轴上的火漆印。火漆印另一侧则写着一行小字。
这行小字是这卷卷轴的价格。
公孙离瞄了一眼,眼皮似不受控制般跳了跳。
“这价格……”
面具人作势要收回卷轴,嘴上道:“我们可是业内出了名的良心公道,一分钱一分货。”
公孙离出手拦下:“并非此意。”
作为尧天组织负责情报刺探搜集的成员,她对这些乱七八糟的情报贩子也有了解。
按照这行规矩,情报标价跟情报牵涉的势力或者人物有关。
牵涉越大,价格越高,反之亦然。
这张卷轴的标价让公孙离嗅到了不妙的苗头。
杨玉环冷声道:“或许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
有些方面,她比公孙离更懂。
情报市场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非法产业,此处鱼龙混杂、真假难辨,若无熟门熟路的老江湖带路,很容易被坑,花冤枉钱买气受,因为有些标价很高的情报其实就是一堆废话,例如某某陵墓、某某宝藏图……这些玩意儿专门宰杀那些涉世未深、没什么江湖经验的冤大头。
面具人给出的情报价格高,也有可能是故意挂高了宰肥羊。
公孙离偏首回应杨玉环:“我知道。”
面具人催道:“阁下还买么?”
“这消息我买了。”
公孙离从未心疼那点儿小钱,面具人给的情报标价不算太贵,但考虑到情报核心是几个失踪的乞丐孤儿,这价位着实超出她的心理预期,这也意味着阿圆承受的危险比她所想更大。
面具人笑着接过钱,松开卷轴:“阁下爽快。”
公孙离暗暗吸气,略显忐忑地揭下火漆。
情报非常简单,寥寥两句话——
【廿二日,寅初三刻,掳城外乞儿至田氏宅】
【廿五日,亥正二刻,又掳两小儿至田氏宅】
这些情报写得简单,看着更像是情报暗桩的线人大半夜起夜,无意间发现这么桩事情。
这靠谱吗?
长安城内姓田的人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怎么找?
公孙离感觉自己被涮了。
她收起情报卷轴,又问面具人:“情报上的田氏是哪一家?”
谁知这情报贩子笑声奸诈地狮子大开口,亮出手势:“阁下,这就是第二个情报了。只是情报记录不在我们这儿。您若急要,可以加钱,这个数,两个时辰之内,我们一定替您调来。”
公孙离:“……”
即便隔着一张面具,她也能想象出面具下那张向钱看齐的奸商嘴脸。
她没理会,转身欲走。
长安城内姓田的人家的确多,但符合条件让情报暗桩开出“高价”的却没几个。
公孙离心思一转,基本能锁定目标。
给这情报贩子两个时辰去别处调来情报记录?
还没她亲自去查来得快。
面具人没想到她走得干脆,正要出言挽留,这时又来了个愣头青。
是的,还真的是个愣头青。
那是个穿着普通,相貌年轻斯文的青年,身后背着一包颇有分量的机关行囊。
可来这边或刺探或买卖消息的人,哪个不是全副武装,从头包裹到脚,恨不得连头发丝儿都遮起来?这人倒是好得很,大大咧咧,素面朝天就敢过来,也不怕因此泄露消息惹上麻烦?
公孙离也因为此人顿下脚步,惹得一侧杨玉环投来询问的目光。
她压低声:“玉环姐姐,这人我早上见过。”
还真是巧合,这不就是早上那个被追得上蹿下跳,迫使奚车停下的青年机关师?
他来此地做什么?
杨玉环闻言,眼波流转,视线跟着落到青年身上。
二人便听到青年屈指敲了敲柜台,对情报贩子道:“我要买情报。”
嗓音带着这年龄特有的朝气,嘹亮清晰,不似在场其他人,恨不得让声量跟蚊子看齐。
公孙离:“……”
杨玉环:“……”
情报贩子也似是无语。
他在这里干活这么多年,的确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莽的年轻人。
不过,送上门的生意哪里有不做的道理?
“阁下要买什么情报?”
青年道:“我要买德安坊坊市西南角的田氏情报。”
情报贩子为难道:“这户的情报怕是要等上一阵,去别处分舵调来……”
德安坊坊市西南角的田氏?
公孙离心下微动。
她找的田氏与青年要找的田有何关联?
“阿离?”
杨玉环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来。
公孙离摇头:“玉环姐姐,我没事,走吧。”
是巧合还是其他?
因为青年机关师口中的田氏,正是公孙离在心里排查后嫌疑颇大的目标之一!
若真是这个田氏,怕是有些棘手。
杨玉环大概也想到了这层,淡声问道:“阿离,你对德安坊田氏可有?”
公孙离道:“略知一二。”
田氏,一个曾在杨氏当政时期辉煌过的机关世家,名声颇响,在李氏一朝开始走下坡路,到了如今武氏当政,彻底落魄。虽然田氏只是个落魄世家,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根本不是寻常百姓能惹得起的。这么一个机关老牌世家,私底下拐卖几个无人注意的乞丐孤儿做什么?
杨玉环摇头:“若真是田氏,阿离,这浑水就别蹚了。”
公孙离向来聪慧机敏。
她心念一动,听出杨玉环的话外之音。
“玉环姐姐,莫不是田氏有问题?”
杨玉环在尧天组织的定位更倾向于协助策应,虽不似她这般专职情报刺探搜集,但能歌善舞,精通音律,更弹得一手好琵琶,她与她的琵琶还被称为长安绝艺——天人姿容,天籁琴音——因此,乐者身份也为她提供了便利,时常能打听到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小道消息。
玉环姐姐突然提这么一嘴,必然有她的理由。
公孙离所料不错,杨玉环还真知道点内幕。
“我听说这个田氏的当代家主为振兴家族,私底下手段不甚光明,此人极有野心。”
“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公孙离对此并不意外。
这年头尸位素餐,一心只知汲汲营营,蝇营狗苟的世家还少么?
杨玉环又问:“那你可知黄粱梦?”
黄粱梦?
公孙离怔了怔,怎么突然提到这东西?
嘴上道:“自然知道。”
脑中也随之浮现相关情报,俏脸浮现些许不喜。
黄粱梦,黄粱一梦。
听着挺正经风雅,实则不然。
据她所获情报来看,黄粱梦是长安城皇族富商之间曾流行过的禁忌游戏,具体玩法她不清楚,只知道会让游戏者获得近乎灵魂出窍般的神奇体验,料想跟机关、药物分不开。富商贵族们追求的便是那种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的紧张与刺激,这种极端感觉让这群被荣华富贵腐蚀麻木的贵人们上瘾。因为游戏过程会有性命危险,再加上影响极差,一度遭到朝廷禁止。
不过这些都拦不住积极作死的富商贵族,私底下玩黄粱梦,仍不在少数。
想想还真是不公。
诸如阿圆阿方这样的孤儿,每日都在为生活奔波,为了明天而努力活着,仅仅是活着已经耗尽了心力。这些尸位素餐的贵人们,含着金汤匙出生却不思珍惜感恩,真是暴殄天物!
“据我所知,田氏家主是个颇有天赋的世家机关师,为人心高气傲,不甘居于人下。为了让家族恢复往日荣光,积极攀附其他贵族世家。更有风闻,说他在‘黄粱梦’上下功夫,以此媚上邀功。阿离,若阿圆失踪真与他有关,事情的复杂程度便不只是孤儿失踪被拐那么简单。”
一旦牵涉世家,麻烦也会直线上升,风险太大。
杨玉环平淡陈述,声音没有丁点儿起伏,亦无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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