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辛和段城一左一右搀着她往前走,张金海在前警戒,郑成睿殿后。
这是一条冗长的地下通道,天花板上往下渗着水,脚底下也有一层积水漂浮着垃圾或者塑料袋,不时有老鼠吱吱叫着从他们身边窜过。
敌在暗,我在明,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来临,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高度紧绷。
沿着宋余杭留下的记号,又转过了一个拐角,两条岔路,一条隐隐透出些亮光来,另一条则通向了黑暗。
林厌顿住脚步,一行人回头看她,她把自己的胳膊从段城肩膀上放了下来,独自站好。
“段城,把你的枪给我。”
段城不解其意,正要从枪套里拔出枪递给她,被方辛拦了一下。
“林姐,你……”
“你们回去吧。”林厌淡淡说完,自己扶着墙往前走。
“我猜冯局给你们的任务只是来救我,任务完成就回去吧,下面的,就别再跟了。”
初南案牵连甚广,她至今还摸不着头绪,已经牵扯进来了一个宋余杭,不想再连累其他人了。
段城追了两步,脚步声踩在积水里哗啦作响:“可是,你们两个人怎么打的过呀?你身上还有伤……”
“所以这不是让你把你的枪给我吗?你们跟着去也是累赘。”林厌烦不胜烦,直接劈手把他手里的枪夺了过来,子弹上膛,拉开了保险。
“这是我的事,你们别插手。”
那黑漆漆的枪口略微抬了一下,指着他,林厌偏头看向了张金海:“张队,带他们回去吧。”
在林厌的印象里,张金海是一个胆小怕事又油腻的中年大叔,还有家室,因此他一定会同意的,只要张金海同意,技侦几个人不走也得走了。
可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张金海走上前来,把她的枪口拨了开来:“你的枪应该对准敌人而不是同事,林法医可能想错了,我们接到的任务不是营救你,而是保护你,把你安全地带回市局。”
林厌一怔,他却又笑了笑,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把自己那突出来的肚子往回吸,好让防弹衣穿的更贴身一些,随即又走到了前面带路,还是那副油腔滑调的语气。
“嗐,你在咱们江城市局一天,就还是咱们的人,袭警罪无可恕,更何况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想再捞点功勋往上升一升呢,不然要不了几年就得退咯。”
方辛也上前来拉她:“走吧,林姐,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呢。”
郑成睿跟上:“那啥,我别的不行,快速规划出最合理的逃跑路线还行。”
段城:“……郑哥你闭嘴。”
林厌被拖着走:“你们……”
她似想说什么,眼眶就热了,抿紧了唇,终是没说出口那句。
我也会保护你们的,尽我所能。
一行人复又走进了黑暗里,还没走到多远,听见了一声嘹亮的枪响。
那一瞬间,林厌似森林中复苏的猛兽,眼中的疲惫一扫而空,越过众人窜到了前面。
她一扬手:“战斗队形,段城老郑保护好方辛,我在前,后面……就交给张队了。”
林厌身上虽然有伤,但无论是格斗技术还是经验,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张金海毕竟拖家带口,这个头她来带最合适。
其他人都没异议,点了点头,安静的氛围里只听见了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段城的枪被林厌拿走了,捏了一根电警棍在手里,掌心都是冷汗,滑腻地几乎快握不住棍子。
林厌轻轻笑了一下:“别怕啊,反正穿了防弹衣,打不着要害就不会死。”
“说的倒是轻巧,要是被爆头怎么办?”一行人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走,段城压低了声音反问。
林厌嗤笑了一声:“哪有那么容易在目标移动下被爆头,除非你站着不动当活靶子,不然你以为神枪手是那么好培养的吗?”
她话音刚落,又是一声枪响,人已经窜了出去,直接破门而入。
宋余杭已经和黑衣人缠斗在了一起。这是一间隐藏在地下开阔的手术室,灯火通明,床旁放着监护仪以及离心机,床上躺着一个孩子,器械盘翻倒,器材落了一地,幸亏宋余杭来的及时。
刚刚的几声枪响都是她开的枪,可惜的是,凶手反应极快,不仅躲了过去,还和她近身搏斗了起来。
宋余杭被人卡着脖子摁倒在了地上,男人的手臂粗壮而有力,直掐的她脸色青白。
宋余杭挣扎着,手摸向了一旁掉在地上的手术刀,猛地抄了起来,狠狠扎向了他的脖子。
电光火石之间刀锋已近在眼前,男人瞳孔一缩,反应极快地收手已是来不及了。
宋余杭欺身而上,半空上划过了一条血线,男人捂着脖子往前退了几步,目光落到了一旁早就被打掉了的手枪上。
宋余杭也看见了,两个人同时去抢,斗得你死我活,不分上下。
又是一拳狠狠砸在了太阳穴上,宋余杭眼冒金星,耳膜嗡嗡作响。
格斗本能让她下意识屈膝一撞,把人顶飞出去,接着翻身而起,卡着他的脖子去摸枪,男人自然不甘示弱,倒地的同时一个鞭腿砸了过去。
宋余杭唇角顿时被砸出了血沫,双双飞出去撞碎了手术室门口的玻璃。
林厌举着枪,喘息未定,迟迟扣不下扳机,两个人贴得太近了……
宋余杭抽空看她一眼:“别管我,带孩子走!”
她说话的功夫,男人一根一根掰开了她的手指,骨头发出了脆响,宋余杭疼得满头大汗,脸色惨白。
掌心的枪终是被人拿了出来,冰冷的枪口抵上了她的额头。
黑衣人微微扣下了扳机,宋余杭忍着疼,喘着粗气,仍是在笑着的。
那疯狂、嗜血又狂傲的眼神竟是和林厌有几分相似。
男人愣神的功夫,宋余杭硬是攥上了枪托,两个人互相角力。
男人把枪口往下压,宋余杭咬着牙往旁边掰。
“砰!”重力作用下,扳机终是被扣下了。
林厌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宋余杭!”
那子弹擦着她的脸飞了过去,打断了床头柜脚,监护仪掉到了地上,四分五裂,仪器尖锐地叫了起来。
知道她没事,林厌不再耽搁,扑上去察看孩子情况,飞快掀了她的眼睑,摸了颈动脉搏动,又掀开衣服看了看。
男人目呲欲裂,怒吼一声:“别碰她!”就朝林厌扑了过去。
宋余杭飞身而上,死死抱住了他的腰,把人往后拖。
男人用拳头打着她的脑袋,手肘去砸她的太阳穴,宋余杭很快头晕目眩,唇角咳出了血沫,但她依旧没松手,已经肿胀的眼睛几乎快眯成了一条线。
她透过余光看见林厌拔了女孩身上的监护仪,把人抱了起来,唇角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只是麻醉昏迷了,赶紧送医。”林厌说着,把孩子交给了紧随其后的张金海等人。
张金海把人背了起来:“那你呢?”
“宋队还在里面,我得去救她。”
几个人躲在病床旁的小缝隙里。
“我也去……”段城说着就要往外跑,林厌一把把人推了回去。
“快滚!这是上级命令,走!”
“谁也别想走!!!”男人咆哮着,杀红了眼,掰过宋余杭的胳膊就是狠狠向后一折。
骨头嘎嘣一声脆响,剧痛袭来,宋余杭脸色煞白,硕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了下来,随即身子一轻,被人高高举了起来狠狠砸向了墙壁。
她滚了几滚,撞翻了药品柜,墙面上瞬间留下了斑斑血迹。
林厌缩在床角,看见一只手从地上捡起了枪,顿时瞳孔一缩,大吼一声:“走啊!”一把把人推了出去。
几个人摔在了门外,张金海喘着粗气小心翼翼护着孩子避免她磕到头。
段城一个轱辘从地上爬了起来,又被方辛瞬间拉了下来:“卧倒!!!”
“砰砰砰!”子弹瞬间穿过了钢门留下了一个个小洞,在黑暗里投下了数缕光线。
几个人抱着头趴在地上缩成一团,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完全不敢想象里面是什么光景。
段城红了眼眶:“林姐,宋队……”
张金海率先回过神来,把孩子背上身,一边拽起一个:“走啊,快走!出去叫支援!”
连宋余杭都只能堪堪和那个黑衣人打成平手,再加他们几个也只是添乱,更何况在狭窄拥挤的室内,枪就是他妈一废铁。
就这几个人的射击水平别误伤了自己人就是好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既然是他带他们出来的,那就有必要把他们活着都带回去。
张金海咬牙,背着一个孩子,还拖着几个惊慌失措第一次面对实弹的年轻人往前跑。
郑成睿眼镜都打歪了,抹了一把脸上不知道何时流出来的泪,总算从那种腿软脚软浑身无力惊吓过度的状态里解脱出来了。
他飞快点着自己右手臂上的微型电脑,抹了一把上面的灰尘,屏已经碎了,不过勉强能用。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拖着肥胖的小短腿跑到了前面:“这边,走这边,我来带路。”
尘埃硝烟过后,林厌从倒地的病床架子底下爬了出来。屋里一片狼藉,墙壁天花板上都是弹痕,离心机被打碎了,猩红的血浆淌了一地,屋里一片黑暗,天花板上的吊灯就砸在了她眼前。
林厌的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摸着满地碎玻璃碴子往过去爬。
她在找宋余杭:“宋余杭,宋余杭……”向来轻佻的人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慌张,以至于嗓音微微颤抖起来。
门口传来女人微弱的咳嗽声,宋余杭从黑衣人身上滑了下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痰盂,瓶口沾着血。
危急时刻,眼看着那枪口对准了林厌,宋余杭想也未想就从地上爬了起来,顾不上头晕目眩,顾不上身体疼痛,本能让她从背后以一个虎扑之姿把黑衣人摁倒在了地上,抓着他的手腕硬生生掰偏了枪口,子弹射出去的方向。
黑衣人挣扎,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疯了一般随手抄起滚落在旁边的痰盂就朝着他的太阳穴招呼,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他口鼻里都渗出了鲜血,渐渐没了动静。
宋余杭这才撒了手,两个人伤的都不轻。
黑衣人头朝下磕在了地上,脑袋边上一滩血泊。
而她仰面躺着,喘着粗气,体力已经到极限了,浑身上下软得跟棉花糖一样,连动动手指都觉得艰难,听见林厌的呼唤想说话,开口就咳出了血沫。
林厌爬过去,捧起她的脸,用手蹭着她脸上的血迹却怎么也蹭不干净。
那嗓音一下子就哽咽了:“宋余杭,宋余杭……”
她还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过,浑身都是血,黑色作训服已经湿透了,鼻青脸肿,一只眼睛被打到充血肿胀,右手则使不上力气,软塌塌地垂在了地面上。屋里暗,林厌看不清她伤哪了,只是一股脑把人往起来拖,宋余杭沉,更何况现在她也受了伤,抱不动她。
林厌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你伤哪了?伤哪了?走……走我们去医院……”林厌吸着鼻子,自己也摇摇欲坠,却还是咬着把人往起来扶,两个人踉踉跄跄勉强走了几步,又双双摔倒在了地上。
这一次,林厌没让她做人肉垫子。
宋余杭趴在她肩膀上,一边咳嗽一边笑。
“难得见你为我哭一次……”
“不过……”她勉强抬起还能动的左手,伸手抹掉她眼角的泪水。
“还是别哭,你一哭,我心疼。”
她说着,难受地皱紧了眉头,“哇”地一下吐出了一大口淤血,脸色惨白。
林厌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突然觉得手感不对,硬硬的。
她又摸了摸,咬牙切齿。
宋余杭借伤赖在她怀里,是真的虚弱,但那双眸子却熠熠发光,攥着她的手放上了心口。
“要不……你亲我一下,我就不疼了。”
林厌抬手就是一巴掌:“妈的穿了防弹衣还装死,又想占老娘便宜,滚!”
宋余杭阖上眼,唇角挂着笑意,等待着掌风来袭,她的手却迟迟没落下来。
反倒是自己被人拽着领口提了上去,林厌直起身,温热的唇落上了额头,蜻蜓点水般得稍纵即逝,可是宋余杭却觉得,这个瞬间就是永恒。
林厌抱住了她的脑袋,嗓音有些哽咽:“你……你没事……”
宋余杭埋在她怀里,被温香软玉包围着,快透不过气来了。
她直觉得自己没被打死,可能会因为心跳加快,血压飙升脑溢血而死。
彼此的身上都是火药硝石和血腥味,她却从未觉得如此满足过,仿佛那些疼痛都离她远去了。
“林厌。”
“嗯?”
“好软。”
“……”林厌额角青筋暴跳,甩开她,扭头就走。
“诶——等等我啊,嘶……”宋余杭一瘸一拐去追,身上虽然没被子弹打中,但防弹衣的钢板都弯了,受的全是内伤,更何况一只胳膊抬都抬不起来,腿上一个血洞潺潺往外渗着血,刚被流弹击中的。
她这才觉得疼,刚刚又是打又是抱的,她的肾上腺素飙升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这下整个人放松下来,后遗症就来了,还没站起来,就是一阵天旋地转,林厌回身一把扶稳了她。
迎上她担忧的眼神,宋余杭勉强笑了笑:“没事……看看他还活着吗?”
林厌扶着她靠墙站稳,俯身下去拿走了黑衣人手里的枪,挑开了他的口罩。
一张几乎是有些惨不忍睹的脸出现在了面前,如果她没算错,李洋今年也才刚刚四十出头,但那张脸上因为纵横遍布的伤疤而显得分外苍老可怖些。
除了眼睛额头外,没有一块好地方,皮肤也因为疤痕的原因皱皱巴巴挤在了一起,鼻梁塌陷下去,嘴巴往外突,不仅丑还吓人。
林厌看着就觉得恶心,下意识就是一枪托砸在了他脸上。
宋余杭捂着胸口去拉她:“走吧,你先出去叫人,我在这看着他。”
林厌却把枪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他只是昏迷了,我要他死。”
“林厌!”宋余杭略略提高了声音,靠在墙上喘着粗气微微颤抖,身子一阵阵发冷,腿上的伤不停往外渗着血,她的脚下很快汇成了一摊血泊。
“听话,先出去,他做了这么多恶事,还杀了两名刑警,死刑是免不了的。”
“我现在就想让他死!!!”林厌通红着眼睛,扣住了扳机。
剧烈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宋余杭再也支撑不住从墙上滑坐了下来。
“他、他必须死……但是……你就不想知道他的作案动机吗?即使你现在可能会恨我,会不屑一顾,觉得我说的都是废话……但是……”她喘着粗气,却一直用温和柔软的目光看着林厌。
“分析他的作案动机和作案过程,就相当于在公安部里留下了宝贵的案例,以后再遇到这样的案子或者是这样的犯罪嫌疑人,我们也……也不至于束手无策,甚至……甚至可以提早发现提早预防……”
“初南不是第一个受伤害的女孩,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以杀止杀不是我们的目的,预防犯罪才是。”
宋余杭一边说一边咬着牙慢慢爬过去,一点点拨开了她的枪口,把人拉向了自己怀里,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地像是在扯风箱。
她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感觉视线开始模糊不清了,勉强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替她把眼角的泪渍揩干净,把那把枪拿到了自己手里,然后从裤兜里摸出了手铐递给她。
“听话,林厌,把我和他铐在一起,然后……然后出去搬救兵……”
林厌没接往后躲,宋余杭却又把人抱了回来,摁着她的脑袋安抚她的情绪,不过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感受到有滚烫泪水落进颈窝里。宋余杭笑了一下,捧起她的脸,拿拇指替她揩着眼泪,却也将满手血污抹上了她苍白的容颜。
宋余杭略有些遗憾地撒了手:“别哭……我……我答应你……我还欠你一个正式的表白呢……你也还欠我……咳咳……”她说着,后面的话没再说完,硬是掰开了她的手,把手铐塞进了她手里又攥着她的手合拢。
“快……快去吧……只要……只要有我在……他就不会……不会逃……”
林厌看着两个人交叠在一起的手,又看了看李洋的脸,目光挪回到她脸上的时候,颤抖着嘴唇,终于忍不住哭着骂出了声。
“宋余杭,你混蛋!”
***
穿过了黑暗的走廊,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一行人气喘吁吁,郑成睿停下了脚步,看见了刚刚过来的牢房。
“走这边。”他带头往过去跑,方辛段城纷纷跟上,张金海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几个人回头看他:“张队——”
他背上的孩子似乎动了一下,张金海身子微微一歪。他摸了摸脖子,是血,就在他撒手的那一瞬间,一股血柱顿时飙了出来。
离他最近的段城被喷了一脸,和死人的血不同,活人的血还带着温度和腥气。
他的泪毫无征兆地就涌了出来,可是身体却还未回过神来,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女孩抄起手术刀又是狠狠一刀扎进了张金海的脖子。
张金海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方辛瞬间扑了上去,大动脉出血怎么按都按不住,年轻的女孩子哭了起来,脱掉自己的警服替他按着伤口。
张金海咳嗽着,唇角不停往出来涌着血沫,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我女儿……也……也差不多大……”
那小孩扔掉手术刀,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踩着积水掉头就往回跑。
段城目呲欲裂,从喉咙里发出了咆哮:“站住!别动!!!”
他一把从已经跌坐在地上的郑成睿手里夺过了配枪,对准了奔跑中的女孩子。
可是……可是……
他咬着牙,挣扎着,手在抖,不知不觉早就泪流满面了。
她还那么小,看起来不到二十岁,身高更像是个未成年,怎么能下这么狠的手啊!怎么能!!!
段城从喉咙里发出了嘶吼,闭着眼睛扣下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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