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郡主一席话,谈了一个上午,午饭都是在郡主舱中吃的。
她一边对刘知易的看法提出质疑,一边却不断催促刘知易说下去。
从如何迫使商人必须耕种而不能采购的具体办法,到可能对岭南社会造成的影响,两人都进行了探讨,基本都是刘知易提出设想,郡主提出质疑,刘知易稍加解释,并不坚持。
“所以最后的结果可能会是,岭南人主要种植棉麻丝糖,外地人来耕作五谷。岭南从中原日后进口棉布、丝绸会减少,甚至会反过来出口。但粮价可能会上涨,如果不想饿死人。岭南官府需要建设大量的官仓,平抑粮价。”
金川郡主没有反驳刘知易的总结,因为跟她的推断一致。她神色严肃,这是一个巨大的制度转向。以前岭南征收赋税以粮食为主,征收商税才允许用金钱缴纳。现在完全反过来,老百姓能不能适应,无法预料。
“如果没有其他吩咐,在下就告退了。”
刘知易觉得没什么说的了,主动告退。
郡主点点头,挥挥手,继续沉思。
刘知易推出船舱。
这艘战船上,除去水手等人外,有一百个男女医官。
开拔前,刘知易跟李问寒争执许久,最终说服李问寒同意医家学生分散开来,跟女护士们称作一艘船,而不是单独乘船。
刘知易按照比例,将男医官和女护士混编,唯一的目的是,让医官们在船上,继续指导和督促女护士们练习急救手法。
他要确保一到战场医护人员能马上能进入治疗工作。
此次去岭南,要先顺流而下万里,顺流而下,一日千里,大概十日后就能抵达楚河口。接着逆流而上,至少得二十天才能翻过岭南,进入金川江之后,继续逆流而上四千里,金川江水面开阔,可以张帆行船,但也得一二十日才能抵达金川城。
保守估计,这一路至少得一个半月以上,金川郡主夸口,只需要三个月就能平定南蛮,路上就消耗了近两个月时间,这意味着她认为岭南王一个月就能征服南蛮国家。
刘知易一直没把这个时间线当真,如果真这么短的话,他甚至都不需要如此紧张的培训医护人员,因为很可能用不到多少救治。
第一日,战船行驶了一千余里,江北是姬郡、江南是妘郡,尚未走出中原八郡一郡之地。
夜晚船队还要停靠岸边,不能日夜兼程。
第二日,才终于驶出来姬郡和妘郡境内,江北岸变成了姜郡地界,江南岸则刚进妫郡地界。
夜晚,在姜水河口停靠,数以百计的战船,将姜水河口所有的码头占据。
岭南王十分忙碌,受邀下船,与姜郡权贵应酬。
刘知易竟然也有人邀请,他刚刚婉拒,又有人派人上来下帖。
“快请!”
一个意外的人出现,竟然是赢郡公子嬴悝。
很快风尘仆仆的嬴悝上了船。
“赢兄从何而来?”
刘知易不由问道,赢郡在北四郡最东边,刘知易昨天看地图的时候,特别留心过。不出意外,船队会在赢水靠岸,他想着有没有机会跟嬴悝见上一面,没想到今天嬴悝竟然就出现在了船上。
“从赢郡而来。特来拜访刘兄。”
嬴悝说道。
难怪如此风尘仆仆,衣服上沾着尘土,脸都不干净。
“赢兄辛苦。在下这就让人准备,为赢兄接风洗尘。”
嬴悝摇头:“不用了。不妨登岸,在下包了一间酒楼。”
嬴悝竟然准备好了,不过也很仓促,否则不可能来不及洗漱一番。或者是派手下去定地方,他直奔码头而来。
刘知易点点头:“也好!”
说完跟嬴悝准备出门,一个丫头走了进来。
“听闻状元公登船,我家主子请状元公一叙,刘公子也请一起来!”
嬴悝纳闷:“你家主人是谁?”
丫头道:“状元公去了便知。”
嬴悝不悦,藏头露尾非君子所为,更非待客之道。
正要拒绝,却听刘知易答应下来:“好吧,我们马上到。”
嬴悝纳闷:“刘兄,你认识?”
刘知易道:“你也认识。走吧,一看便知。”
请人的,当然是郡主,就在旁边的舱房。藏头露尾,主要是为了保密。
嬴悝见到郡主后,马上就反应过来,郡主这是秘密出行,他的人都没收到郡主随军的消息。
郡主已经让人准备好了宴席,等着嬴悝和刘知易了。不过应该也很仓促,陆续还有下人送饭菜过来。
三人相互见礼后,入席。
郡主没有谈兴,嬴悝谈兴很浓,恨不得把这一年来变法的变化都说出来,郡主则侧耳听着。
赢郡的变法已经持续了数年,实际上早就走进了死胡同,嬴悝根本动摇不了赢郡的顽疾,传承来几千年的封建制度。这里没有统一的官府,上上下下都是大小封建主控制。许多制度,在漫长的历史中保护了赢郡,可到了现在却让这个古老地区陷入了绝境。
嬴悝改革,他父亲赢国公给与的支持不可谓不大,给了他三万精锐大军,这几乎是赢郡全部的军队。整个赢郡,堂堂五千万人口的封地,国公就只能养得起三万人,实际上这个郡已经破产。
赢国公能将军队交给嬴悝,换句话说,他已经将权力交给了这个不同寻常的儿子。可惜三万军队根本帮不到嬴悝,这不仅是三万战斗力,也是三万张要吃饭的嘴。嬴悝接手之后,本以为能大展宏图,可实际上,他的改革在赢氏宗族内部都推行不下去。三万军队根本不足以镇压从上到下的封建主,他有三万人,可那些封建主养的死士不下十万。更何况,一呼百应,一旦动用武力,三万人马上淹没在数千万人的汪洋大海中。
赢郡最大的问题是,贫瘠的土地不可能养活五千万人口。所以嬴悝一直试图均田,重新分配财产,让更多人能活下去。让遍地山大王的混乱结束。但碰土地,就是跟封建主拼命,所以嬴悝的变法,从一开始就注定死亡。激发了几场他完全无法压制的叛乱之后,嬴悝索性跑到夏京考科举去了。
他考科举,实际上是在向魏太后示好,赢郡需要朝廷的支持。但面对一个走入死地的赢郡,朝廷连吞并的心都没有。朝廷也不想养活五千万穷的叮当响的赢郡人,所以当赢郡陷入贫困、战乱、贫困的循环中,赢国公一而再的裁撤军队的情况下,朝廷都没有动手。
没有得到朝廷支持,却从刘知易口中听到了一些另类的方法,均田亩,均贫富,注定失败。却告诉他要破而后立,冒险解开流动限制,允许老百姓自由流动。
嬴悝是带着不安的心态操作这些的,因为传统经验告诉他,老百姓一旦开始流动,一个国家就离亡国不远了。可他已经没有选择,赢郡已经是死水一潭,死马只能当活马医。
结果让嬴悝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解开民禁,准确来说,只是在公室的土地上,解开来三分之一民紧后,短短一年时间,几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全都是好的变化,一开始甚至极具恶化。流民四处乱窜,一时间赢郡到处草木皆兵,数以千计的草头王盘踞四方。但此时嬴悝就跟变法时候一样,根本无法回头,无法制止这种混乱。
乱象持续了半年,开始出现好的苗头,国公府的财政开始改善。土地上是不可能增加更多税收的,新增的赋税全都来自商业。离开贫瘠的家乡,跑到城里讨生活的老百姓,有的沦落成了乞丐、小偷,但更多人让人敬佩的学会了新的谋生手段,通过自己的双手,获得了生存能力。
赢郡各大城市商业发展迅猛,死气沉沉的市面上,商品开始爆炸性丰富起来。通过收商税,赢国公府的财政短短半年时间,成功翻番,从破产边缘恢复了一口气。
这是好的变化,或者说任何变化,对赢郡这种死气沉沉的状态都是好的,因为赢郡原本已经不能再差了。
弊端也很明显,整个社会比变法之前混乱了太多,赢国公能管辖的区域甚至比以前缩水了一半以上,离开中心城市附近,就可能失控。一条船通行在赢氏一族居住了几千年的赢水上,沿途竟然要向不下一百个势力缴纳税赋。
面对这些割据一方的非法势力,嬴悝目前毫无办法,打也打不过,而且打不起。
另一个弊端则是,开放民禁之前就想到过的,百姓逃亡问题。不到一年时间,光是公室封地上的百姓,就减少了一百万人,流失的都是壮年劳力。他们都以各种方式,离开了赢郡。
金川郡主不说话,听到赢郡流失了百万青壮时,她忍不住吞了口唾沫。恐怕心中已经设想,如果这一百万人流入岭南,会给岭南王带来多大的好处。
刘知易认真听着,一切都没超出他的设想。一个封闭了几千年的社会,突然打开了一条缝隙,突然的改变是必然的。一个限制人口流动的社会,突然允许一部分人流动了,必然带来一股亢奋状态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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