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曜将清洗好的抹布挂在钩子上,最后看了一眼这怎么打扫都显得灰扑扑的老房子。
他眼中的光亮随着房中日光灯的关闭而一起熄灭。
楼内有些吵闹,楼外也并不安静,时不时就会听到家长训斥孩子的声音、夫妻吵架的声音、激动大笑的声音……各家各户像是在比拼音量般,不仅拔高自己的嗓门,还会将电视音量调到最大。
这些声音传入晟曜耳中,就成了嗡嗡的杂音。
小区健身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人。其中有人抬手,高声招呼道:“小晟,回去了啊!”
晟曜眼珠子动了动,冲着那满头白发、一脸皱纹的老人点点头。
“你爸那事情都弄好了?”
晟曜仍旧是点头。
“哦哦。”
那老人还想要多问几句,晟曜却是在这两次点头的功夫,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他只好转头同其他人议论起来。
“老白的丧事都办完了?”
“是啊,早上去仙鹤公墓落葬的。”
“老白也是福气好,活到九十了。女儿去得早,这女婿一直忙前忙后的,还给办了身后事。”
“女婿一直没再婚吗?”
“没呢。老白两夫妻想给他介绍对象想了好久,还问过我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呢。三十多年了,人今年都退休了,一直也没再找。现在老白也走了……”
“听说他父母早几年就去世了?”
“是啊,就剩他一个人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亲戚朋友……”
出了小区,就是绿树成荫的小路。
树荫遮蔽天空,白天的时候还能见斑驳的阳光洒在地上,到了晚上,就只能看到树影间昏黄的路灯。
晟曜慢慢走过那一片树影,来到十字路口。
他看了眼前方亮着的红色信号灯,视线没有焦距地扩散着,余光瞥见了一处光亮。
街对面的小店都已经关门打烊,只有那一家还亮着光。玻璃门中透出的光有些黯淡,店招牌倒是从树荫中脱颖而出,红得刺眼。
“圣……勿……诊所?”晟曜下意识地在心中念出那霓虹招牌,随即就听到了“滋滋”的电流声。
那招牌闪了闪,在黑暗中蹦出了新的亮块——“怪物诊所”。
奇怪的名字。
晟曜这么想着,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年轻人的笑脸来。
那是小区西门门口开宠物店的年轻人,他面对任何人都充满了自来熟的热情和热心。
“……就这边过去,十分钟都不用,那家房产中介边上,叫‘怪物诊所’。你别听名字这样,那医生……那医生虽然脾气有些怪,但特别厉害,药到病除!什么病都能看!医术特别高超!晟叔,你一定要去看看!”
红灯转了绿灯,怪物诊所的霓虹招牌闪烁两下,继续散发出幽幽的红光。
晟曜迈步过了马路,走向了那家怪物诊所。
诊所的玻璃门倒映出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属于中年人的沧桑面孔。额头、眼角有着皱纹,眼袋下垂,还有两道深刻的法令纹,看着就是经常板着脸,少露笑容。
玻璃门被推开。
晟曜踏上了诊所的白色瓷砖。
这白瓷砖就像是晟曜灰白色的头发,都不是纯粹的颜色。
诊所内的白炽灯有些暗淡,灯管已经老化。和瓷砖一样发灰的墙壁上贴着老旧的卫生宣传画,画上艺术体的“勤洗手讲卫生”六个大字,让晟曜以为自己是一脚跨入了时光隧道,回到了童年,见到了几十年前街角藏着的小诊所。
哒、哒……
走廊里传出脚步声,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出现在诊所前厅。
大晚上的,这位医生依旧穿戴整齐,一丝不苟地戴着白色医用帽、白色口罩。白大褂下是同样白色的衬衫和裤子。这些白色也和这诊所一样不够纯粹。灰褐色的血迹星星点点散布在医生的胸前,衣摆和裤子上则有一条条溅射状的血迹。
医生双手插在口袋里,安静地望着晟曜。
晟曜觉得他的眼睛散发着诡异的幽蓝色光芒。
不过,这些他都没有放在心上。
“我是听人介绍来的。你能看各种病?什么病都能看?”晟曜开门见山地问道,语气中既没有迟疑,也没有希冀。
“进来吧。”医生出声,却没有回答晟曜的问题。
他声音带着种诡异的回音,声音一圈圈传出去,又一圈圈反弹回来。
晟曜不假思索地跟上了医生的脚步,转入那走廊。
走廊很短,一眼能忘到头,只在两侧各开了一扇门。
晟曜随着医生进入了左手边挂着“诊室”牌子的门。
门敞开着,里头只有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地上的拖线板和凌乱的电线纠缠在一起。书桌上放着台老式的显像管显示器,十分笨重。除此之外,就只放了个文件栏和一只笔筒。
文件栏中只有一份文件夹。医生拿了那文件夹,打开后,抽出里面的表格,并递上笔筒里唯一的一支笔给晟曜,“填一下基本信息。”
晟曜的视线落在医生的手上。
医生伸出的那只手,五指修长,指甲不是健康的红色或不健康的灰色,而是犹如时尚女性那样在甲面画了画。那图画是不同的人脸,五官抽象,各自做着夸张的表情,很有艺术气质。
晟曜接过了笔,认认真真地填写表格,嘴上问道:“你什么病都能看吗?”
医生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这对话,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医患之间的问诊。
晟曜马上说出了不寻常的答案:“心病。”
话音落下,他也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将表格交给医生,认真说道:“我想要死,我希望你能杀掉我,让我亲眼看到自己的死,最好死得无比痛苦、死亡过程无比漫长。”
如果不是表格上写着晟曜“60”岁的年龄,如果晟曜说这话的时候不是那么平静,那这番话听起来就像是个中二少年的宣言。
医生没接话。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晟曜填写的个人信息,抬手提笔,在那表格下面的“病人主诉”一栏中快速书写起来。
笔尖和纸张接触,沙沙作响,带着某种韵律。
晟曜完全看不懂医生在写什么,只能听到那“沙沙”的摩擦声。渐渐的,他听到了笑声。不仅是笑声,还有痛哭声、嚎叫声、啜泣声……哭声高低起伏,那笑声也是不同声线的大笑与轻笑重叠在一起,似杂乱无章,可每一种声音又十分清晰,如不同乐器,全都应和着医生落笔书写的声音,有节奏地奏鸣。
晟曜有些恍惚,他努力凝聚视线,就见医生露出来的指甲上,那些面孔都在扭曲变化,静止的画作变成了动图,在医生的指甲上舞动着。
咄。
医生终于停笔,笔尖敲在了纸面上,落下一个点,宛如一个句号。
晟曜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医生转头看向晟曜,幽蓝色的眼睛好像在闪烁。
他开口说道:“当然可以。”
这声音一出,其他声音都消失了。
晟曜一直无光的眼睛亮了起来,又慢慢黯淡,“现在就可以吗?”
“当然。”医生再次给了肯定的答案。
他将文件夹留在桌上,站起身,示意晟曜跟上自己。
两人出了诊室,到了对面的房间。
晟曜发现,这房门上多出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手术室”。
所谓的手术室和这诊所一样简陋,四面墙壁上都有陈旧的血迹,蓝色的医用屏风上有好几个破洞,根本遮不了东西。手术台就是个金属床,上空垂下的无影灯边缘生锈,开关打开,就照射出了晃眼的光。
哐、哐……哗啦啦……
“衣服脱掉,躺在台子上。”医生一边说着,一边从角落拖来了一张小桌。小桌上,不同型号的手术刀互相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
晟曜犹如养殖场里待宰的猪,赤裸裸地躺在了冰冷的案台上。直照着面门的强光,让他的视野一片雪白。
他感到手臂一痛,微微转头,就看到医生从他的手臂上拔出了长长的针头。针管中已经空了,里头的药液肯定被注入了他的身体。
晟曜皱眉,“我不想要麻醉。”
医生看了过来。
晟曜以为他要说“不麻醉,你撑不下去”,没料到医生开口,说的却是“我知道了”。
不等晟曜再说什么,医生就拿起了一把手术刀,一刀切入了晟曜的脚趾。
晟曜感觉到了疼痛,疼痛只存在了瞬间,随即,他的眼前又变成了一片白。
白光中,他听到了让他魂牵梦萦的声音:
“同学,你的鞋带松了!”
晟曜感受到了胸腔中搏动的心脏。他想要转头,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低下头去。
晟曜看到了脚上的球鞋。鞋带松散开,拖在地上。
他有些手忙脚乱地夹着课本,蹲身系上鞋带,马上,他又想起了刚才那个声音。他匆忙抬头,看到了前方的背影。马尾辫一甩一甩,人已经从他身边走过,走出去十几米远。
“谢谢!”晟曜高声喊了一句。
前头的马尾辫转过头来,露出一张青春俏丽的脸,并对晟曜绽放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你……同学,呃,你叫,叫什么名字?”晟曜听到了自己结巴的声音。
那女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让晟曜不禁涨红了脸。
“我叫白晓,‘白天’的‘白’,‘百晓生’的‘晓’,没有‘生’,不过我朋友都叫我‘生生’。”白晓眨眨眼,又清脆地笑了起来。
晟曜脸更红了,紧张地挠挠头,忘了夹着的书,书本散落一地,他窘迫地去捡,又慌张地抬头去找白晓,怕人走了。没想到一抬头,他就见白晓走了过来。他傻愣愣地看着白晓帮他把书捡起来。
“你问了我的名字,你的名字呢?”白晓笑着问道。
“哦哦!我叫晟曜!是这么写的!”晟曜“刷”地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一笔一划地写了自己的名字,又写上自己的学院班级学号,小心翼翼递给白晓,“我的姓念‘成’,多音字,平时是念‘胜’。”
白晓又笑起来,歪头调侃道:“那你就是‘胜胜’’咯?”
两人蹲在地上,捏着那一页纸,不经意间对上视线,就有什么东西在两人的心中同时盛开。
……
“脚,已经完成了。”医生的声音插入晟曜的脑海。
那盛开的东西在晟曜心中凝固。
医生的脸挡住了白光。
他的双手上覆盖了鲜血,手中捧着一个巨大的铁制托盘。那上面,皮、肉、骨分离,犹如菜场肉摊上展示的货品,却比那些货品更加精致,连指甲都被完整保留,整齐排列。
“接下来是腿。”医生放下了托盘,又拿起了另一把手术刀。
晟曜顺着他的手,看向自己的小腿。
小腿以下已经消失,金属台上浸满了红色的血液。
晟曜的腿皮肤干燥粗糙,颜色发白。偏白的皮肤上,有一条浅浅的疤痕,犹如将死的蜈蚣,无力地趴在他的腿上。
“你腿上有条疤啊。”
遥远的记忆中有声音传来。
“嗯。我以前校足球队的,这个是初中踢球的时候弄的。”
“我以前是校乐队的,给我们学校足球队去当过啦啦队,背着小提琴、大提琴,还有大鼓去加油,在足球场边上拉琴、敲鼓,超级傻。”
“你该不会是三中的吧?”
“欸?”
“你们学校很有名啊,啦啦队……我和你们学校踢过,还看了好几次你们那个……啦啦队……哈哈哈哈!”
“晟曜!不许笑!”
“哈哈哈……你是拉小提琴,还是大提琴,还是打鼓的?哈哈哈……”
“你再笑!你再笑!”
……
医生的声音再次出现:“接下来是手。”
晟曜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抬了起来。
无影灯的光芒中,他的手好似发着光。
手术室不知不觉就陷入了黑暗,除了无影灯照耀着的他的手外,再看不清房间里的其他东西,就连医生的身影也不知在何时消失了。
晟曜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自己的手上。
那只手上没有戴任何戒指,也没有戴戒指的痕迹,可晟曜却好像看到了那一枚朴素的铂金戒指,看到了落地窗外漂亮的城市夜景,看到了白晓盈着热泪的幸福脸庞。
他也看到了另一枚戒指,是一枚镶了钻石、十分闪耀的女戒。他手指颤抖地想要将那枚戒指套进白晓的无名指,结果……
“噗!你戒指买小啦!”白晓的泪水瞬间消失了。
“怎么会小了?我之前偷偷量过的啊!”晟曜急得脑门冒汗。
白晓一把把单膝跪地的他拽了起来,“明天去换吧。”
“我明明量过的……手指绕一圈……”晟曜懊恼地嘟嘟囔囔。
“你不知道我关节比较粗吗?你量指根不行的。”
“哪里粗了?”
“就是粗啊。”
“一点都不粗!”
“噗……”
“别笑啦。我搞砸了……真是……”晟曜懊恼地将脑袋抵在白晓肩头,耳朵都有些发烫。
“没有搞砸,我很开心,我很幸福。”白晓捧着晟曜的脸,踮起脚,将唇印在了晟曜的唇上。
那戒指已经无关紧要。
……
“接下来是你的胸腔……这是你的心脏。”医生话音刚落,身影陡然出现在光芒中,取代了晟曜记忆中的白晓,立在他身前。
他的双手从晟曜的胸膛中抽出,手中捏着一颗肉团。他指甲上的脸被鲜血染红,那十张脸,哪怕是其中的笑脸,都因为鲜血变得表情狰狞诡异起来。它们像是十个小人,围绕着鲜活的心脏,跳着舞、唱着歌,进行着远古的宗教仪式。
晟曜看着那跳动的肉团,好像看着那开心、幸福一点点离自己远去。
……
“下一站是哪里?大学去过了,第一次约会的摩天轮去过了,接下来就是我们毕业之后……是陈叔的那间房子?不对、不对,陈叔的房子肯定借出去了,有人住在那儿——你该不会找陈叔借了房子吧?陈叔那个小气鬼肯同意?你不会花那冤枉钱了吧?啊!接下来肯定是求婚时候的酒店……”
……
晟曜看着那颗心停止跳动,医生指甲上的十张脸也变得安静。
他希望耳边的声音也能就此停止,可他听到了自己的回答:“哔——答错了。酒店得晚上去啊,求婚的时候是晚上呢。我没去找陈叔。陈叔那个小气鬼怎么肯借我几天房子?我直接找的那儿现在的租客,还正好是我们俩的学弟。我跟他们一说,他们就答应了,还说会打扫好卫生,迎接我们过纪念日。而且,那边一点都没变,你之前烧黑掉的那块墙都没重新刷过。”
白晓哼了一声,“那你砸出来的坑肯定也还在咯?”
“那个坑看不到啦!”晟曜大笑起来,“学弟在那儿放了个书架,遮住了。”
他们正在前往他们大学毕业时租的房子,他们在那儿只住了一年,那却是与众不同的一年:厨房钻出蟑螂、衣服洗串了色、做饭熏黑了墙、下水道堵了、空调坏了……他们在那个地方笨手笨脚、鸡飞狗跳地开启了崭新的人生。
而现在,他们的人生即将进入新的阶段。
晟曜趁着红灯,转头看了眼副驾驶座上的白晓。
白晓双手搭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
手术刀闯入晟曜的视野,金属刀面反射着无影灯的强光。
“接下来是眼睛、耳朵……”
医生的宣告被巨大的撞击声取代,眼前无影灯的白光也被剧烈晃动的景物替代。
……
刹车声迟了几秒才钻入晟曜的耳朵,等到他大脑反应过来,他听到的只剩下耳鸣声。
他急忙转头看去,嘴里呼喊着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生生!你没事——”
变形的副驾驶内,安全气囊弹出。白晓的后背紧压在座椅靠背上,苍白的脸上,慢慢地、吃力地勾起一抹虚弱的笑容。
画面定格在此,让晟曜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
“这是你的大脑。这就是最后了。”
医生的声音变得无比飘渺,像是从高空中洒落,不等落在晟曜身上,就已经蒸发。
紧贴着晟曜灵魂的气音,属于他永生难忘的挚爱,可她说的那段话,却是他此后半生无法逃脱的梦魇:
“我被卡住了……你先出去吧。你、你别担心……不要怕……你要照顾好爸妈,替我照顾好他们……老公……我……你……你要照顾好……”
现在,他已经完成了白晓的遗愿,为他的父母、白晓的父母养老送终。
现在,他能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了。
“对不起……”
你明明可以开心幸福地度过一辈子,会长命百岁,会平安到老……
如果,不是遇见了我……
对不起……
……
简陋的手术室内,铁床上只余下了一片血色,一旁的案台上却整齐罗列着各种人体组织,像是一幅待完成的立体拼图。那拼图的头部缺了一块。
属于晟曜的声音在空中回荡,黑暗,将晟曜的意识完全吞没。
啪嗒。
医生将手中的大脑往上抛起,又稳稳接住,仿佛在玩一只皮球。
他指甲上的十张脸皆露出癫狂的神情。脸上的口罩被撑大,露出了嘴角、下唇,整张脸都好似变了形,眼中的蓝光也骤然闪亮。
啪嗒!
大脑落在台子上,溅起一片赤红血珠,散落在医生的白大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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