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坛浊酒,十来个神情冷峻的军将。再远处,则列着数十挎刀持弓的健儿,虎视眈眈地看着门口。
邵树德的亲兵进去后,自动站到了另一边,死死盯着对面的李氏亲兵,杀气盈于眉宇。
“邵帅来也。”王重荣亲自起身迎道。
“何劳王帅亲迎。”邵树德笑道,然后坐到了一张石凳上。
对面是个蓄着小胡须的汉子,一样的大红色戎服,貌不惊人,不显山不露水。左眼微眇,右眼炯炯有神,稍稍瞟了一眼邵树德便移开了视线,看着面前的酒樽,神色间有些倨傲。
“这位便是河东李帅了。”王重荣笑着介绍道。
“昔年讨黄巢,李帅数战有功,某亦久仰矣。”邵树德拱了拱手,算是打招呼了。
“铁林军打得亦不错。”李克用稍微坐正了身子,不再盯着酒,便算是打招呼了。
“邵帅、李帅皆乃当世名将。”王重荣脸上挤出了点笑容,道:“今日请二位至此,别无他意,便是为了见识天下英雄。”
邵、李二人皆不说话。
王重荣脸上的尬笑维持得愈发艰难,于是回头喊了一声:“吾儿还不过来?”
“大人。”一军校打扮的少年走了过来,恭敬行礼道。
“此乃犬子王珂,今日带他过来,便是为了见识天下英雄。”王重荣道:“大郎还不行礼?”
“见过邵大帅、见过李大帅。”王珂走到二人面前,一一行礼。
邵树德观察了一下王珂。听闻他是王重荣兄长之子,过继而来的,看着十五六岁的样子,不意就已经从军了。
他依稀记得,十年后李克用是把自家女儿嫁给王珂为妻的,总以为这会还是个幼儿。但仔细想想,十年后的王珂已经是河中镇的行军司马,幕府实权人物。李昌符之兄李昌言在逼走郑畋之前,就是凤翔镇行军司马,十几岁的少年能担任此职?
正常王朝的公卿子弟或有可能,但晚唐五代难矣,桀骜武夫们可不管你出身如何。
“王帅,令郎甚是雄壮,到军中打磨个几年,便是一员虎将,恭喜王帅了。”邵树德笑道。
“唉。”没想到王重荣此时却叹了口气,道:“败子锤炼武艺不甚上心,小字虫儿,性子亦有些软弱。如今这个世道,你不狠,就得被别人杀,唉!”
李克用看了一眼王珂,随即又没甚兴趣地转过了头,看起了邵树德带来的亲兵。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看得十分仔细。眼神也有些肆无忌惮,若是卢怀忠在此,多半就要和他打起来了。
“王帅何须忧心。夏绥、河中本为邻镇,若有事,休书一封至夏州,能帮的某一定会帮。”邵树德宽慰道。
“如此便感谢邵帅了。”王重荣闻言大喜,道:“败子还不行礼?尔之富贵,便着落在邵帅身上了。”
王珂被一把扯了过来,不过反应还算快,立刻躬身行礼,道:“谢过邵帅。”
“河东亦是近邻,大郎若有事,亦可至晋阳求援,李帅仗义,当不会坐视。”王重荣又说道。
“谢过李帅。”王珂又行礼。
邵树德看他晕晕乎乎的样子,有些想笑,随即又暗叹。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养了这么些年,王重荣也是有感情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自家儿子能保得富贵,王重荣也是豁出老脸了。
小名叫虫儿?这听着就没甚地位啊,在族里还不被兄弟们欺负到死?
王珂行礼,李克用根本没搭理他,而是转过头来,对邵树德说道:“听闻灵武郡王昔年曾守过遮虏军城?”
“乾符年间的旧事了。”邵树德看着李克用,含笑道:“有幸在城头一睹大同军容。”
“既如此,便满饮此杯。”李克用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
“满饮此杯。”邵树德亦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哼,当时便该发力打下遮虏军。”喝完酒,李克用扫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邵树德,道:“也省得现在左右为难,杀又不是,不杀又不是。”
王重荣面现惊容,下意识看了眼李克用身后的亲兵。
亲将走过来给李克用倒酒,李克用接过一饮而尽,转头看向王重荣,独眼眨了眨,谑笑道:“王帅怕了?你看灵武郡王安坐不动呢。”
“儿郎们都在身侧,何惧之有?”邵树德把放下手里的酒樽,笑道。
亲兵副将李仁辅上前给邵树德倒酒,顺便瞪了一眼李克用身后的将校。那厮也是个暴脾气,回瞪了一眼李仁辅,手已经抚到了腰间刀柄上。
“李存信,你这奴将给我滚回去!”李克用呵斥了一声。
李存信闻言一惊,脸涨得通红,不过还是依言退了下去。
他是牧奴出身,回鹘人,因为外语学得好,被李国昌看上,收在身边。后来又跟了李克用,讨黄巢时立过功,被收为养子,赐名李存信。
出身问题一直是他的逆鳞,军中除了李存孝这种浑人敢取笑他之外,还没人敢当面这么做。但这会义父喊他“奴将”,他能怎么办?只能将一腔怒火转移到李仁辅身上,眼神通红,直欲噬人。
“李帅今日来会,便是为了说这些话?”邵树德看李克用连喝好几杯,有些不耐。
虽然自诩政客型军阀,但军阀就是军阀,见李克用这么一副欠揍样,邵树德也不想惯着他,武夫性子起来,说话就有些不客气。
李克用闻言一笑,道:“若还是乾符那会,某说不得便回去整顿兵马,与你大战一番了。罢了,某吃过亏,知道有些事由不得心意。听闻灵武郡王在同州与朱全忠交过手,觉得其人其兵如何?”
“用兵有章法,手下能人不少,是个劲敌。”
“此辈小人罢了!宴席上曲意逢迎,被骂了亦不还口。暗地里却调集人马,想暗害某。”李克用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恨声道:“早晚诛杀此辈。”
邵树德不语。
“某欲伐赫连铎、契苾璋二人,邵帅何以教我?”李克用连续喝了几杯,脸色有些红润,又盯着邵树德问道。
“某刚得授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邵树德回道。
“契苾璋不是已去职了么?”李克用追问道。
就在邵树德率军南下的时候,因为长期赏赐不足,振武军的大头兵们造反,驱逐了节度使契苾璋。朝廷派左神策军四军军使王卞出镇振武,目前应已是到任了。
“契苾部乃振武军所领蕃部。”
“邵帅是欲保契苾璋了?”
“责无旁贷。”邵树德皱起眉头看了眼李克用,分辨着他是真心想打契苾璋,还是纯粹酒喝多了一时兴起。
“邵帅、李帅,昔年契苾璋攻大同,亦是得了朝廷诏命。”见二人说话有些针锋相对,王重荣适时插话道:“而今时过境迁,一些陈年往事,还提它作甚?”
“此辈做事太下作。”李克用怒道。
邵树德闻言哂笑。什么做事下作?都是借口罢了。
李克用要打赫连铎、契苾璋,原因很好理解,两人都是草原上的大族酋长。赫连铎为阴山都督,家族世为吐谷浑大豪。契苾部是从西域迁来的,铁勒十五部之一,贞观年间的蕃将契苾何力就是该部可汗。
此二人的存在,势必会影响到李克用在草原上的威信,说是竞争对手还差不多,虽然他俩在李克用面前还比较势弱。
这李克用其实还是挺有想法的。邵树德暗忖:扫平草原上的竞争对手,他便有机会分化拉拢,乃至消化北边五部(吐谷浑、回鹘、鞑靼、奚、室韦),进而控制契苾、黑山党项、突厥等部,云代间的沙陀三部再慢慢吞并昭武九姓胡人,壮大自身实力,草原无敌手矣。
但这势必与自己爆发冲突。丰州、振武军的突厥、回鹘、党项、契苾等蕃部凭什么让给你?当我关北可汗不存在么?
“某刚得授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李帅便欲伐契苾,是何道理耶?明岁某欲北巡阴山,李帅若有暇,不妨前来相会,某当置酒相待。”邵树德坐在那里,神情不变,但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
李克用略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王重荣在一旁察言观色,立刻插言道:“邵帅,李帅,且听某一言。大同军三州,向为沙陀部游牧之地。赫连铎一来,便迁了许多土浑帐落,四处争抢草场,沙陀部苦不堪言,纷纷找李帅做主。李帅举兵伐之,亦情有可原。然契苾部久之振武军,只要其不进犯云、朔之地,李帅便放他们一马,如何?大家各退一步,不伤和气,此大善也。”
王重荣的这个提议倒还算中规中矩。
邵树德盘算了一下,河东的外镇军基本废了。这锅得李克用父子来背,比如遮虏军、岢岚军就是在上次诸镇围剿李克用父子的战斗中消耗掉的。
但河东还有数万衙军,这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李克用讨黄巢之时还募了沙陀三部、北边五部四五万人。打完仗之后,因为财政问题散掉了一半以上,但应仍保留着两万人左右,此皆沙陀兵——说句题外话,以河东十五万户百姓的体量,养六万兵确实多了,即便算上沙陀、回鹘、昭武九姓等蕃部人口,还是偏多。
总的算下来,河东现役部队大概不到六万人。但李克用不可能将所有部队都用在北边草原,南边与昭义镇的战争还在继续,东边也要防备河北诸镇,内部州县亦不可能不派人留镇,他若北上草原,最多能带两万人。
这点兵,自己还应付得过来!
或许李克用还会临时召集蕃部,将北上草原的兵力翻一倍。但他能召集蕃部,自己就不能聚集诸羌了吗?谁怕谁啊!
“李帅,王帅所言倒颇有几分道理,大同军,某可以不管,然振武军,某必管。此事如何做,当一言而决。”邵树德看着李克用,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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