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章 三天

    七七用平静的语调表完这决绝的态后，场面上一时间落针可闻。
    近五十万年前，当时机械帝国刚刚遭遇了一场大败，正在危难之际，恰逢彼时，镇疆侯尚未封侯，只是个区区边地逃亡贵族难民，除了个子爵身份之外几乎一无所有。在被裹挟着逃亡的路途之上，镇疆侯于乱局之中横空出世，一路收拢溃散的乱兵，再率领临时编队而成的逃亡舰队在升华者大军的围追堵截之下且战且退。
    镇疆侯的难民舰队非但没被消灭，反倒是在逃亡的路上渐渐强大起来。
    最终，当舰队撤退到远疆星域时，镇疆侯当场宣布，自己与家乡的距离已经超过一千光年，绝不再退一步。
    自此，镇疆侯的舰队还真就一步没再退。
    帝国集团军舰队与镇疆侯舰队的联手，在远疆星域与升华者的大军展开了艰苦的拉锯战，战火绵延上千光年，持续了超过五百年，经历大的小的会战上千次。
    最终，升华者大军退却，机械帝国算是将包括南乡星团在内的远疆星域整个保住了。
    正是此战之后，镇疆侯才从一个区区流亡子爵的身份当场封侯，更被早早列入天选者序列之一。
    时间一转眼，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十万年。
    这位侯爵此时这番表态，竟是有点威胁帝国高层的意思。
    盛夏的阳光穿透茂密的树叶，如星星斑点撒在地上。
    风吹树叶沙沙响。
    场面上的气氛一时间完全僵住。
    生命所的首席专家面上再不复清冷，而是略显手足无措。
    虽然他的确有自己口中所说的最高权限，可以便宜行事。
    但他的权限覆盖范围最高却又只到任重这般尚未得到册封的伯爵。
    连带上一个镇疆侯，这麻烦就不是他能接得住的了。
    任重的目光先落到首席专家脸上，然后又转向七七。
    此时的七七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刚被恢复出厂状态的全新仿生人。
    任重心头有些感动。
    他已经很久很久未曾产生过自己被人庇护着的感觉。
    毫无疑问，镇疆侯与七七都知道他隐瞒了一些可能会致命的秘密。
    但在此时此刻，对方却又因为一个看起来十分遥远的目标，毫无保留地成为了他的后盾。
    镇疆侯的远程表态非常决绝，完全不留余地。
    这人对待任重的方式，和刘安相比，分别是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有些人相识不如相忘。
    有些人即便相处多年也觉得陌生。
    可有些人哪怕尚未谋面，就已经有一眼万年的知己之感。
    首席专家沉默许久，似是一直在权衡，终于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七七：“嗯。”
    任重：“谢谢。”
    七七摆了摆手，“没事，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一步也不动。”
    似乎察觉到任重又想说什么，七七又补了一句，“我是仿生人，不会有疲惫感。哪怕在这里站一百年也没事。”
    “嗯。”
    任重与首席专家的团队刚往里面走出去几十米，便又听背后传来巨响。
    众人回头看去，却是纷纷面色微变。
    只见数十艘盘形中型战舰从天空之上缓缓落下。
    在中型战舰之间，还有数千艘流线造型的小型战舰穿插其中。
    两种战舰不断降落，直到山谷两侧上空不远处，随后启动了精准的反重力引擎，变成悬停当空，再不发出声响，只摆明车马又无声无息地将这山谷围了个水泄不通。
    “是镇疆侯的亲卫强袭军精锐。”
    任重认不得这些战舰的来历，反倒是明明该只安心搞学术的首席专家一语道破。
    任重也心头一凛，也就耽搁的几分钟时间吧，没想到镇疆侯把亲军都摆了过来，算是给他壮声威，又算是明明白白地警告首席专家，先前七七那番话绝非说说而已。
    很显然，七七依然坚定地认为任重一定会出事。
    “赤锋伯，请。”
    别人的刀架在脖子上，首席专家可算是对人情世故无师自通了，对任重的态度也变得温和许多。
    任重心中有底气，倒也不置可否，昂着脖子迈开大步往里去。
    第一日，全身超高精度扫描建模、不同区域的肌肉组织、器官组织、骨骼取样、超高精度的原子扫描设备与原子合成仪对不同大脑分区神经元细胞的物理拷贝、大脑组织液微量抽取。
    第二日，运动能力全面测试、脑机同步率、生物电承载功率、脑反应指数、体能综合指数、体内腺苷总循环监测、繁殖载体分析……
    第三日，为期一整天的念力师全面审查，潜意识发掘读取，人性之欲望的深度发掘。
    这天傍晚，绞尽脑汁忽悠了对方一整天的任重终于可以趴下装晕，算是休息一下。
    等他用耳朵听风辩位，确定身边的首席超阶念力师开始疑惑地看表后，又准时醒转，算是结束了这场旁人看来十分重要，但他自己却觉得纯属白费功夫的人体分析。
    在这三天里，他非常配合，基本上生物所要求怎样他就怎样，甚至连繁殖载体胶质溶液也大大方方地提供了，只是拒绝了护工人员的帮助，选择亲自动手丰衣足食而已。
    据生命所首席专家所说，由于镇疆侯的强势表态，他砍掉了一些原本打算加上，但又不是常规检测标准里的项目。这些项目有一定的危险性，即便不致命，但也有可能留下极难修复的后遗症，就算用原子再造仪重塑身躯也没办法完全治愈。
    这很合理。
    某种层面上，人体的复杂度甚至超越星球。
    决定人体内部物质环境与细胞微生物特性的，不是单纯的物理与化学层面的各项参数，还有一些格外奇妙的规律。
    时间再过去两个小时，此时暗夜已深，天上先是群星高悬，再又迅速乌云团聚，慢慢下起了瓢泼大雨，首席专家终于拿着完整的研究报告出现在任重面前。
    任重十分随意地看了看。
    内容与他之前的揣测几乎没差。
    他也就是肌肉致密性比普通帝国人类高一些，体内存在的微电流通路更宽广些，体内电阻更低一些，骨骼密度更大一些，脏器的活性也比普通人更强悍一些，大脑神经元细胞的活跃度更高一些，遗传基因繁殖载体内部的单体具备异常攻击性等等……
    仅此而已。
    上述诸多表现统合在一起，足以解释为什么他职业者战斗能力会如此强悍，他智商如此之高，直觉判断如此之准。
    总之，虽然他表现出不少异于常人的地方，但统合到一起，却还是个标准的原生人类，并不是升华者、朝圣者亦或是心灵魔裔中的一种。
    至于心理审查，也表明他虽然遭到了刘安的打压，但内心深处对帝国现状依然满意，依然认可帝皇的领导，更对机械帝国保持的原生人类形态非常认可，并且强烈地仇视着另外三条人类分支。
    他个人也依然有很强的权利欲、战斗欲，以及少量的性方面的欲望。
    他也很有野心，野心正是成为天选者，为帝国开疆拓土，并将另外三个人类分支踩在脚下。
    种种迹象都表明，任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自己人，只可惜他的个人天赋不具备普适性，没办法以他为模板批量培养人才而已。
    任重打着雨伞独自走出生命所，正见着七七依然站在大门外。
    门口的灯光照耀在她身上。
    她身后的积水已经堆成了个水洼，在雨水中波光粼粼，带着她的影子晃动不休。
    她并没有打伞，淋湿了衣衫。
    任重稍微回忆了一下，惊奇的发现她竟真站在三天前的位置，就连脚都没动过一下。
    任重走上前去，将手中雨伞移了一半过去，遮住她头顶降下的暴雨。
    七七仰起头，嘴唇边还有水珠滑落，嘴里却说道：“我看过你的研究分析报告了。”
    任重：“嗯。怎么样？”
    七七先扭头看了看生物所的方向，确定没有人跟来，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和我预想中的很不一样。你不该这么普通。”
    任重耸肩，“作为一个仿生人，你应该相信科学，而不是相信直觉。我才有直觉，你没有。你得自心理学家的记忆能给你提供的判断经验，其实依然源自人类直觉。我举个例子。人类有时候可以靠直觉察觉到来自背后的目光，这就是直觉的一种表面现象。”
    七七的身上开始升腾起水雾，似乎她正在自己加热蒸发水分。
    她只嗯了一声，“也许吧。到飞船上去说吧，这么大雨，怪冷。”
    任重看着已经笼罩在氤氲大雾里的七七模模糊糊的脸孔，颇感无语，倒也只好说道：“行，走。”
    二人并肩往出走两步，任重突然下意识抬起手指戳了下她的脸。
    看着还是白皙如玉，但表面温度绝对已经超过了一百摄氏度，贼烫。
    七七问道：“你做什么？”
    任重耸肩，“没什么。”
    他在心里想，就你也有脸说冷？
    等二人坐上飞船，舱板刚合上时，那些悬停在山谷上空的舰船已经陆续升空远去，并没有人下来打招呼。
    飞船以十分平稳的姿态慢慢升空，七七却又突然说道：“报告里明确指出你的基因载体活性太高，以至于被女方的免疫系统识别为入侵物的概率无限接近百分之百。就算你的载体成功进入女性的基因载体，也很难形成完整的DNA双链？”
    任重点头，“是的。”
    “那你不是很难留下后人么？”
    任重也老实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七七：“那还挺不错的。”
    任重翻白眼，“为什么这么说？”
    “这样你的爵位晋升之路会走得更容易些。就算给到你世袭爵位，其实也只相当于终生爵位。皇族就喜欢你这种人，尤其喜欢。懂我意思吗？”
    任重尴尬地笑笑，“那还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七七：“但凡事總有意外。”
    任重想了想，又回忆起當初孫苗利用自己的癌细胞为基底，凭空创造出孙艾的躯体的场景来。
    某种意义上，孙艾在伦理上还真算得上是他的女儿。
    只可惜现在孙艾也没了身体，变成了一段躲藏在网的节点里的信息聚合物。
    他点头，“的确如此，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走一步看一步，随缘吧。”
    “你似乎在遗憾与缅怀一些什么？”
    就在这时候，七七又问道。
    任重嗯了一声，“想起我在源星上的朋友了。曾经以为他也是个井底之蛙，但当我走出来这么久之后，再回忆起他，才知道他是个真正牛逼的人物。”
    七七：“嗯？”
    “就是牛逼。不过你也别问是誰了，都死了很多年了，没有意义。”
    一边讲着这些，任重却又下意识陷入回忆。
    孙哥虽然走了很久很久，但不得不说，他在源星上用那么低端的设备，纯粹靠着奇思妙想与生物手段对自己的细胞做的那些事，得到的那些成果，都绝对不输皇家科学院远疆分院生命所。
    甚至包括后来孙艾逐步完善并创造出的，足以改变自己物种形态的终极改造科技，也是孙苗当初奠基的理论的拓展延续。
    如果孙苗没有在源星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直活到今天，能够掌握更多的基础理论知识，得到更好的设备的帮助，又该能创造出多么了不起的成就？
    七七打量着任重，突然说道：“虽然你不愿意细说。但我认为，让一个被你这样欣赏的人默默无闻地死在一颗寻迹殖民星球上，是帝国的损失。”
    任重咧嘴一笑，“不只，是人类的损失。”
    任重此言一出，七七的瞳孔似乎都放大了一些。
    良久后，她缓缓说道：“你瞒过了念力师，你的野心远不只你在心理审查中交代出来的那个程度。”
    任重一咧嘴，“你又开始脑补了。你的脑补没有证据。”
    七七：“……”
    回到望疆星首府，任重拒绝了七七这位仿生人的机械化“侍寝”，只独自入睡。
    在他入睡之前，又十分合理地得到远疆分院舰船研究所报来的噩耗。
    果然，针对折跃战舰的细致研究也走进了死胡同，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