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灵宫,英雄大厅。
“你们知道吗,我有个猜想,”泰尔斯失神地道:“血色之年是一场几乎毁灭星辰的灾难,整个王国都在内乱和矛盾中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他抬起目光,声音微微颤抖:
“直到你们南下。”
那个刹那,泰尔斯从几位大公的眼里瞥见了异样而疑惑的光芒。
“什么意思?”奥勒修冷冷地反问道。
很好。
泰尔斯在心底里默默地对自己道。
利益与威胁——伦巴说服其他大公的两大武器,现在已经二去其一:大公们大概都理解了,某种程度上,伦巴的威胁要高于星辰。
而现在。
泰尔斯看了一眼塞尔玛,女孩握着微颤的拳头,对他缓缓点头,眼里都是强装出来的坚定。
现在他还要说服大公们:伦巴许诺给他们的利益,并不如想象中鲜美。
泰尔斯抬起头。
“我不曾见过十二年前的惨状,”泰尔斯想起基尔伯特将血色之年娓娓道来的情景,正色道:“但我可以从老人们的讲述中想象:璨星王室遭劫让灾难达到了顶峰:十九封臣人人自危,贵族们谣言四起,军队群龙无首,王国民情激愤,永星城进入最紧急的状态,也许星辰王国就在灭亡边缘。”
说到这里,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闵迪思三世大概也没有想到,他布下的棋局,会在百多年后迎来这样的风暴。”
大公们面有忧色地交换了几个眼神,伦巴则握紧了他的佩剑。
“但十二年前的秋冬,埃克斯特大军——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南下的时候,尤其是当断龙要塞陷落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整个星辰大概都惊呆了,”泰尔斯继续道:
“我猜,新的战争打破了原本的局势,为奄奄一息的星辰注入新的刺激。”
莱科大公浑浊的眼神微微一亮,表情越发严肃。
奥勒修和特卢迪达疑惑地对望。
“西陆至强的埃克斯特全面入侵,这可不比叛军内乱与王室遇刺。”
“在恐惧中发抖的同时,星辰的大部分人不得不选择了妥协——大封臣,小贵族,官吏,商人,军队,农民等等,”根据已知的情报和大公们认可的理念,泰尔斯一步一步地推导着逻辑,苦苦思索下一句话,好让它听上去更加可信和有说服力:
“在巨龙的阴影下,他们迅速达成共识:尽快结束当前的混乱,迎接最后的王子回到王都,在血腥与死亡中为他加冕,星辰境内本该四分五裂的力量聚合为一,只为抵挡北方巨龙的贪婪。”
莱科大公的眼眶一缩:“你的意思是?”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尽力使自己看上去中立些,不那么在意星辰:
“很讽刺,但也很有可能——正是埃克斯特来势汹汹的入侵,逼迫着我们弥合了内部的矛盾与冲突,挽救了星辰王国免于分裂衰亡。”
此言一出,所有大公的呼吸变了。
尽管久为上位者的涵养让他们面不改色,但泰尔斯依旧感觉到了那股空气里的异样。
“你们比我年长,比我睿智,更亲历当年,不妨再思考一下:如果你们十二年前没有南下,那刚刚失去国王,群龙无首混乱不堪的星辰王国,会迎来怎样的局面?”泰尔斯淡淡道。
“而就在刚刚,伦巴劝你们嫁祸星辰,跟他一起出兵的时候,是否也很巧合地告诉你们:星辰正处在最尴尬、最不合的阶段,北境孤立无援,正方便你们拿下它?”
“你们出兵星辰,真的能收到你们想象中的效果吗?”
“与某个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你们答案,指挥你们做事的大公不同,”泰尔斯向着大公们微微点头示意:“我把问题提出来了,但我止步于此,请各位自行思考,自行决断。”
伦巴的脸上浮现一种奇异而复杂的神情。
大公们则纷纷看向他。
泰尔斯在心底吐出一口气,但却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对于埃克斯特的入侵,他刚刚的话固然只是猜想,只是为了让大公们再度思量入侵星辰的代价。
但是——泰尔斯一直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个猜想——万一那是真的呢?
如果埃克斯特的入侵,确实暂时逼着星辰人重新站在了一起?
他不禁想起了昨夜,努恩王在为他讲述苏里尔之死的时候,天生之王的那些话语:
【泰尔斯,十二年前……我们出兵南下星辰,不是没有原因的……】
【是来自你们星辰的刺客……】
在星辰最岌岌可危的时候,来自星辰的蹊跷刺杀,引爆了埃克斯特的南侵步伐。
努恩王提起了那次刺杀……
苏里尔王子死于那次刺杀……
尼寇莱和红女巫的谈判里,提及那次刺杀……
就连普提莱,在刚刚与王子分别时也暗示,他与那次刺杀有关……
那次刺杀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泰尔斯轻轻握紧了拳头。
伦巴紧紧盯着王子。
如果他的眼神能杀人,那泰尔斯大概已经尸骨无存。
但泰尔斯理也不理他。
“所以,我,复兴王托蒙德的后裔,来自星辰王国的泰尔斯·瑟兰婕拉娜·凯瑟尔·璨星……”泰尔斯抬起胸膛,正襟肃色,在脑子里想象着群星之厅里面对诸位封臣的那一幕,竭力拿出一国王子的气势:
“我正站在这里,带着最谦卑的愿望和最和平的期望,恳请诸位:重新考虑我们两国之间的战争,思考它背后的代价和意义。”
那一刻,莱科、罗尼、特卢迪达、奥勒修四位大公同样认真地回望他,神态严肃。
仿佛眼前不是一个羸弱不堪的孩子,而是堪与他们平起平坐的一方统治者。
“你们不能确保它一定会带来最想要的结果——无论对你们还是对我们,”那一刻,泰尔斯想起许许多多被战争改变了命运的人,落寞地道:
“没人能确保。”
大厅里再次安静下来。
火盆再次熄灭了一个。
大公们都惜字如金,各自沉思,这一次,他们连眼神的交流也欠奉。
伦巴也没有说话。
但他握着佩剑的手背,指节苍白,青筋凸出。
几秒后。
“可以了。”
莱科大公闭上眼睛,轻轻叹息:“请你不必再说下去,泰尔斯王子,我想,我们都明白你的意思了。”
泰尔斯觉得心神一松,脚下一软,微微一晃。
塞尔玛在背后顶住了他的腰,让他不至于当场出丑。
泰尔斯痛苦地回过头,对她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你们怎么说?”莱科大公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
显得空洞而疲惫。
“很明显,不是么,”罗尼大公第一个抬起头,语气缥缈却决绝:“宁与雄狮对敌,不共豺狼同舟。”
伦巴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人……
“你知道,查曼,虽然你的条件很诱人,”特卢迪达轻轻耸肩,面上的神色很复杂:“但我不想有一天,我的子孙后代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片废墟里,所以……”
伦巴面无表情地冷哼一声。
这些人……
奥勒修大公的表情僵硬了许久,好一会儿,他才张开嘴,苦涩地吐出一句:
“我们今天就不该来,更不该参加这个该死的大公会议。”
伦巴缓缓低下头。
就是这些人……
莱科大公敲了敲桌面。
“我明白了。”
“无论我们准备怎么做,”老大公的苍老面容似乎更加沧桑,“嫁祸星辰,出兵北境的事,就暂时缓一缓吧——当然,今天的事情得妥善处理。”
“尤其是,关于努恩陛下的身死。”
他的眼神重新聚焦起来,投向伦巴:“如果不打算嫁祸星辰,我们就得有个好理由。”
目光冷漠。
那一刻,连塞尔玛都感觉到了空气中的气氛凝固住了。
大厅里,众人的站位已经改变了。
四位大公们不知不觉站在了一起,罗尼和奥勒修当先,泰尔斯则站在他们的身侧。
他们的对面,伦巴则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火盆前。
火光和影子把他的脸庞分成一明一暗的两段,怪异而令人不安。
伦巴缓缓地抬起头来。
这些人……就是埃克斯特前进的阻碍。
他一一扫视着几位大公,后者则表情不一地回应着他。
“你们都有决定了,是么。”伦巴用他最淡然的口气道:“四位老辣睿智的埃克斯特大公,被一个星辰小鬼三言两语扭转了局势,用一张嘴说得你们动摇了立场。”
他轻哼一声,向泰尔斯瞥了一眼:“可悲。”
泰尔斯握紧了塞尔玛的手,默默地旁观着大公们的互动。
他咬了咬牙,知道局势已经无法挽回。
“他没法仅凭一张嘴就扭转局势,”莱科大公的语气也冷淡下来:
“没人可以。”
秃头的老大公眯起眼睛:“但是,用行动和事实帮助他说服我们的,不正是你么,查曼·伦巴?”
伦巴阴沉地讽刺道:“所以这就是你们的答案?”
“先为了埃克斯特,决定共同掩盖国王的死亡,在掌誓为盟的几分钟后,你们又重新发现了自己的良心,决定再次把我送回弑君者的处刑台?”
“关于这一点,我们依旧可以谈……”特卢迪达温和地道。
伦巴刀锋般的目光剜向了他。
把这位锅盖头的领主噎了一下。
伦巴再次转过头,一遍一遍地,格外认真地扫视着领主们。
仿佛要把他们的灵魂看穿。
这些人,埃克斯特就是靠着这些人,走到了现在?
可笑。
可悲。
终于,好一会儿后,伦巴垂下了头,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声。
“哈哈哈哈……”
泰尔斯心里泛起不安,他知道,事情还远远没有解决。
“查曼,”奥勒修皱起眉头,只说了一个词:“别。”
伦巴猛地抬起头。
“你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面对大公们,黑沙大公的语气从没有如此可怕过:“你们的犹豫和退缩,正任由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指缝间溜走。”
“你也听见他说的话了,星辰的现状,”莱科大公淡淡回应:“你的打算,未必就是埃克斯特的最佳选择。”
“咚!”伦巴的剑鞘再次顿上地面。
“那你们就相信他了吗?”伦巴冷冷道。
“你们不明白吗?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权力,财富,地位,一切问题都可以用从宿敌那里掠取的利益来弥补,”他的眼里仿佛燃烧着火焰:“为了埃克斯特,我们必须……”
罗尼大公突然脸色一变,高声开口,打断了伦巴:“听好了,弑君者!”
“我也是这个国度的主人,同样拥有着埃克斯特,”长发的大公像个铁打的战士一样,顶在所有大公的身前:“而你既无权也无法告诉我:为了我的国家,我必须去做什么。”
“更别强迫着其余人按照你的方法,向‘你的’埃克斯特效忠。”
伦巴握起拳头。
“我们十个人,就有十个埃克斯特,”黑沙大公咬紧牙齿:“这就是问题所在!”
罗尼大公冷笑以对:“所以你还是承认了——想把我们其他人都踢下去?”
伦巴表情如冰,几乎快要把自己的剑柄抓破了。
特卢迪达叹了一口气,像个和事佬一样插话道:“查曼,你得理解我们:想象有一天,伦巴家族的儿子或孙子流落街头,像个最卑贱的……”
“那又怎么样?”
伦巴猛地出声,像头暴怒的狮子一样打断他:“会比现在更糟吗?”
特卢迪达一时语塞,看向伦巴的表情越发古怪。
其他大公都皱起眉,注视着伦巴。
那一刻,四位大公才有了一丝清晰的察觉:这位黑沙大公也许并非他们的同类,而是与他们完全不同的存在。
罗尼冷酷地接过话头:“对于那些从中受益的人而言,当然是更好——可惜我不在其列。”
沉默。
伦巴做了个深呼吸,仿佛要把升腾的怒意压抑下去。
“哼哼哼哼……”他从鼻子里发出让人不安的笑声:
“六百年了。”
他冷冷地扫视着每一个人,连塞尔玛也不放过:
“从出生的第一秒开始,我们就像被拴上了项圈的猎犬,绞尽脑汁地与封臣勾心斗角,千方百计地与国王明争暗斗。”
“哪怕我们自己成为了国王,也不过就是在这个悲哀的枷锁里,重复同样的命运而已。”
“六百年,我们一代一代,就像无头的蚂蚁一样,一直在原地打转,”伦巴扭曲着脸庞:“不觉得厌烦吗?”
“共治誓约?为了打破这个可悲的循环,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黑沙大公死死咬着牙,双手发抖:
“我赌上了一切。”
“到头来,却依然只能坐视你们的自私和短视,毁掉埃克斯特的出路。”
大公们纷纷对视着,心中升起莫名的感觉。
就在此时。
“大公阁下,”泰尔斯轻声道:“请不必为自己找理由,说得好像你有多么高尚、无私和伟大似的。”
伦巴猛地回过头,冰封般的目光射向王子。
“如果能拯救埃克斯特的话,为什么非得是你呢?”泰尔斯沉着地开口:“为什么不能是其他人?比如说……努恩王?”
伦巴的呼吸一滞。
其他大公们也微微一顿。
“是的,我后来才想明白——看清了星辰现状的人,不仅仅你一个,”王子叹了一口气,想起努恩王死前的几分钟,他对自己提起贤君的场景:“还有当年那位率军越过要塞的最高统帅,天生之王,努恩·沃尔顿七世。”
“如果你真的心里只有埃克斯特王国,别无他物,为什么不顺势向努恩王交出你的权柄呢?”
泰尔斯看着面孔扭曲的伦巴,一字一句:“在封臣与王权的斗争里,你可以接受国王的官吏,接受国王的命令,接受王权对黑沙领的渗透,心甘情愿地成为下一个烽照城。”
“让整个埃克斯特,更加紧密地聚合在龙霄城的云中龙枪旗下,”王子猛地举起手,指向天花板上的云中龙枪石刻:“由最强大的天生之王,来成为埃克斯特的唯一统治者!”
大厅里再次沉默下来。
伦巴的表情则越来越寒冷。
“但你不愿意,你的家族不愿意,”泰尔斯轻声回答:“才有了今天的悲剧。”
“你以为,你的过往,你兄长和母亲的死,让你有了憎恨共治誓约的理由——这就会让你的举动变得不一样,变得异常突出,变得特别悲壮,变得带有英雄色彩吗?”
伦巴脚下一顿,生生地向他转过身来。
目光可怕,脸孔狰狞。
我的过往?
他怎么敢。
怎么敢!
第一次,泰尔斯毫无保留地、正面承受着黑沙大公几乎令人窒息的气势。
但他只是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抬起头。
那个瞬间,泰尔斯想起断龙要塞前的一切,想起阿拉卡和怒火卫队的牺牲。
他又想起龙霄城里的悲剧,想起被毁灭的盾区,想起一个个倒下的白刃卫队,想起他们义无反顾的身姿。
“不,伦巴,剥离掉外壳,其实你与其他人没有区别。”
“都是打着‘为了埃克斯特’的旗号服务自己的利益,为了权力挣扎倾轧的生物而已。”
“连自己身边的生命都不体恤,连自己从属的土地都不爱惜,却空谈着国家和未来的人,”王子冷冷地道:
“没有高尚的资格。”
王子合上嘴巴,结束了自己的话。
那个瞬间,黑沙大公与星辰王子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方杀意漫溢,一方坚毅不屈。
伦巴站在原地,身边的气温仿佛在急剧下降。
“你。”
伦巴盯着泰尔斯,缓缓开口,带着满腔的恨意和寒冷,从齿缝里咬出那个词:
“你!”
塞尔玛害怕得向着泰尔斯的身后一缩。
但她没能成功,因为泰尔斯死死地拽着她的手,拖回自己的身边,强迫她直视着伦巴的眼睛。
“我不叫‘你’,”泰尔斯毫不示弱,冷冷地回应他:
“听好了,查曼·伦巴。”
“我的名字叫泰尔斯·璨星。”
伦巴瞳孔微缩。
“是个不能喝酒的小孩子,”王子踏前一步,脸色坚毅:
“以及你的克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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