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任侠(下)

    长安县衙,正堂。
    “苏将军,有事?”
    年轻道士着一身素雅青袍,袖口领口绣有华贵的金纹。他大摇大摆坐在县令的位子上,手里头端着茶杯,慢悠悠开口发问。
    “小小一介校尉,当不得将军之称。”
    台阶下站着一个中年甲士,满脸络腮胡子。
    “某来此,是和小仙师商议打开县衙大门,收纳城内流民的一应事宜。”
    “这便奇怪了。”
    年轻道人用杯盖刮了刮茶面上的浮沫子,小小啜饮一口,才不慌不忙说,
    “这种开门揖盗的昏庸举措,我何时同意了啊?”
    “小仙师,”
    校尉深吸一口气,抱拳垂首,
    “据末将勘察,凶潮已经过了这片坊区,此时下令开门,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也好为小仙师赚一份仁善的美名。再者,某麾下的血性将士们,不忍流民之惨状,多有议论……”
    “不准。”
    年轻道士重重一放杯盖,瓷器磕碰,发出刺耳的声响。
    “……”
    校尉硬着头皮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充满苦涩。
    眼前的小道士,没品没阶,却是叶法善的第三代徒孙,之前专门负责整理宫中的道经典籍。
    这次妖乱长安之祸,他带了两队神将猖兵来,明摆着是镀金攒前程的。相比之下,自己一个没有根基的底层武官,去年靠运气才补缺调入京城,在对方面前根本没有提意见的资格。
    不服气是肯定的,但情势比人强。
    “苏校尉,你不本分啊。”
    看对方不肯回去,道士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话算是相当严重的了,校尉脸色一变,“小仙师何出此言?”
    “我问你,朝廷派你来干什么?”
    “朝廷有令,配合神将猖兵,驻守万年衙署,协助抵御凶潮。”
    “朝廷派你做事,你的本分,是把事做好,不是做多。”
    年轻道士娓娓道来,
    “苏校尉,别怪我话说得重,我是为你好啊。是,你有善心,你讲仁义,看不得百姓受苦难,但这衙署之内可都是高官贵人的家眷,但凡有一个妖孽混进来,伤了他们一层油皮,这份差事就砸了。我有道统师门护着,大不了前程稍挫,回宫里再整理几年的经书,你,却少不得一个狂妄渎职的罪名!”
    校尉吞了口唾沫,额头冷汗津津。
    “而且,当初我让你放箭的时候,你脸上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不也照做了么?我知道,你下令兵卒们把弩抬了几寸,只吓人不伤人,但,你终究是放了箭。”
    年轻道士顿了顿,
    “千万莫忘记,你这身校尉甲、虎贲皮,不是那些草民给的,是朝廷给的,是圣人给的!”
    “某……”
    校尉闭上眼睛,半晌,浑身气势一颓,似乎被抽去了脊梁骨。
    “某明白了。”
    “你懂了,就好。”道士笑着点头。
    这时,一只小千纸鹤飞入了大堂,正好落在年轻道士面前。
    道士打开纸鹤扫了几眼,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
    “小仙师,出了何事?”
    “不关咱们的事。”
    年轻道士收起纸鹤,
    “长安县衙那里,有个不良帅带人拿刀架在我师弟脖子上,逼他开门救灾。哼,区区小吏,逞一时之血勇,自寻死路罢了。苏校尉,请你增派人手,配合神将猖兵守好县衙大门,若是有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格杀勿论……”
    轰!
    话音未落,大门方向炸起一声巨响。
    年轻道士巴掌一抖,打翻了茶杯,滚热的茶水淋了满裆。
    ……
    硝烟弥漫之间,大门崩塌。
    陈酒丢掉手上的拉环,扇了扇直往脸上扑的浓重烟尘。
    这是空间里最后一颗手雷了,屠凶杀人不太好用,用来炸门却刚好适合。
    铮!
    硝烟骤然破开,撞来数支尾羽上裹挟着火焰的利箭!
    陈酒长刀一挥,叮叮当当,箭矢尽碎。
    可那一片片灼热的火焰符文继续向前,呼啦一声扑在陈酒身上,眨眼间织成一个大火团。
    紧接着,
    烈火中踏出一只靴子,陈酒踏着火光,大步前行,随手掸去了肩头残留的火苗。
    【小五行】:一定程度内削减五行属性的伤害。
    “哇呀呀呀呀呀!”
    暴喝震耳欲聋,眼瞧一个高大神将举着长柄骨朵锤子,纵步沉重碾来,兜鍪鳞甲如金如灿,裹挟着一股风雷般的雄浑势头。
    陈酒一步快过一步,拖行的长刀在地面磨出一串火星。
    两道身影眼瞅着就要撞上,金骨朵轰然落向陈酒的头顶,却只砸了个空,原来是陈酒在接近的一瞬间直接开启【巡游】,速度又拔升了数筹,先一步撞上去,刃口悍然破甲,贯穿了神将胸膛!
    黑衣身影抵着金甲雄躯,径直飞越门槛,撞开一大片簇拥在门口的猖兵。
    陈酒刚打算绞动刀柄,手头忽然一轻。
    凝目看去,只瞧见一张穿在刀尖上的朱砂黄符。
    下一刻,
    一大片阴影从背面沉重地压了上来,如芒在背。
    砰!
    陈酒屈膝前蹬,堪堪避开符文重锤的捶打,同时单手往身前地面上一撑,黑袍腾跃而起,刀光随着腰脊在半空猛地翻折,直劈向神将的头盔!
    骨朵上挥,迎向刀锋。
    铛!
    兵器碰撞在一起,荡起一圈圈气浪。
    陈酒喉头微甜,哪怕在唐猊甲【韧!】的削减之下,依然被震双臂酸疼胸口闷痛。
    反观神将,势大力沉的一击似乎完全没有影响,身形稳重如盘根老松,只是双脚压出了两个三寸深的印子。
    既然这样……
    借着锤上势头,陈酒身形一下子再次腾起,像是完全没记住教训一般,长刀复又挥落。
    【飒沓】!
    刀芒翩然。
    光滑面甲支离破碎。
    灿金铠甲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线头似的,一下子溃散开来,噼里啪啦洒落一地。
    靴尖轻轻点在满地甲片上,簌簌声好似踩着枯叶。
    一袭黑袍仗刀而立,在料峭寒风中猎猎作响,四面八方是如林的刀戟槊矛。
    年轻道士乘神行符纸赶到门口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正好是这样一幕。
    “上……所有人,上!”
    道士一指陈酒,脸上表情虽然惊诧,倒是不怎么害怕。
    此刻,对方虽然故作姿态,却已经落在了猖兵的包围圈里,勇武神将也并非只有一个,优势胜算在己……
    下一秒钟,
    他眼前一花,一张剑眉星目的俊朗脸庞几乎挤满了眼眶。
    【摄柳】
    陈酒抬手捏住道士的脑门,往地上狠狠一掼,大半张脸当即变得青肿一片。
    “上?”
    “别上,别上!都退!”
    年轻道士满嘴是血,吐字含糊不清,一边大喊,一边喷出了几颗碎牙。
    神将猖兵二话不说,默默向后撤开,但也没退出去多远,依旧维持着虎视眈眈的阵型。
    那些寻常士卒握着兵器,自家校尉不在,没人做抉择,一时间进退两难。
    陈酒扫了他们一眼,【阴阳】看不出神异,便也不再当回事。
    “封门放箭,驱散百姓,谁下的令?”
    陈酒咧开嘴角,露出一口森白牙齿。
    “我,我不知……”年轻道士眼神飘闪。
    此时,络腮胡子校尉慢一步也赶了过来,陈酒的这句问话明明白白落在了他耳朵里。
    校尉目光一闪,朝士卒们吼得格外大声:
    “小仙师是罗仙师的徒孙,性命何其贵重,又有皇命在身,有权督断万年县衙在凶潮期间的一切事宜。他让咱们封门,咱们便封门,他让咱们放箭,咱们便放箭,他让咱们退,咱们就该退!速退,退啊!”
    闻言,士卒纷纷放下兵器,散开阵型。
    “姓苏的!你……”
    年轻道士瞪大眼睛,但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巴掌压进土里。
    陈酒深深看了一眼校尉,移动目光,盯住手底下的年轻道士。
    “原来你是管事的。”
    五指向上一拔,又猛然收紧,捏得脸骨咯吱作响,
    “这么说,那些个丧尽天良的命令,都是你下的咯?”
    “壮士饶命!”
    年轻道士一吃痛,什么都抛到了脑后,只顾一个劲求饶。
    “你的命,得看这位。”
    陈酒指了指校尉,眼神中似乎别有一番意味儿,
    “立即开门,散人手出去救灾救人,办得好,我就把这家伙还回来;办得不好,等着收尸。听懂了么?”
    语声稍顿,重复一遍:
    “你可记住了,办得好,还人;办得不好,收尸。”
    “记住,记住。”
    校尉舔了舔嘴唇。
    众目睽睽之下,陈酒带着年轻道士大摇大摆折身闪出门槛,然后越过了几片废墟,脚步才停住。
    雪隼在空中盘旋数圈,确认没有人跟踪上来,陈酒便找了个角落,将道士随手一丢。
    “咳咳,咳咳……”
    道士吐出一口混杂着鲜血和唾液的沙土,满眼惊惶之色。
    “你是罗公远的徒孙辈?”
    陈酒摩挲着刀柄,刃口在月光下泛起一层铁寒。
    “是,是。”
    年轻道士忙不迭点头,
    “小道在宫中专门负责管理道书典籍,圣人都记得我的名字。壮士高抬贵手,小道来日必有厚报,师门也必有重谢……”
    “管书的?”
    陈酒眼睛一抬,
    “既然如此,逆生种子,你听说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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