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任侠(上)

    近一些。
    再近一些。
    陈酒瞪大了眼睛,握刀的巴掌骨节泛白,骨骼肌理筋络清晰。
    正月十五的圆融月亮,清澈而明亮,
    满月之下,
    那一片片张狂的黑芒,分明是一头头张牙舞爪的怪异!
    裹着残破人皮的獠牙狞鬼,八头六躯的人面巨蟒,土中游曳的铁鳞黑鱼,蛇虫纠缠的昏黄瘴雾,乌纱帽、大红袍、胸口空空的长髯干尸,舌头细长的妖媚女子……
    天宝十三年,长安怪异横行。
    而在今日,苟且在阴影中的妖孽倾巢而出,竟是不计后果,成群结队直冲宫城!
    寒风凛冽,吹乱了衣衫,吹散了幞头。
    怀里不良簿被狂风卷了出去,陈酒下意识探手去抓,却只听嗤啦一声响,簿子被撕成纷纷洒洒的纸页,吹入万家灯火之间。
    铺天盖地的黑芒好似行军蚁群,
    一路所经,只留倾毁废墟。
    今夜长安城不宵禁不闭市,满城繁华就像江滩的沙堡,被潮水一冲眨眼间便糜烂狼藉。
    腰间微微发热,
    陈酒掏出刻着八叶花的铁牌,罗公远的话响彻上空:
    “灯会一应异人,须配合神将猖兵镇守宫城,诛凶、讨逆、镇魇、诛鬼、破煞,斩妖、除魔。记住,大唐的圣人在看着你们。”
    “圣人,在看着你们。”
    话音刚落,一条条灿烂纹络攀上墙根,渗入墙壁,汇聚成字形古异的虫鸟小篆。
    摇摆的宫墙一下子立住了根,浮起一层坚润的薄光。
    一头须发皆张的长毛野人蒙头撞上宫墙,皮毛灼烧出腥臭味道。它拼着指尖血肉模糊,开始用两只爪子向上攀附。
    刚一露头,
    就被两柄环绕着符文的长戟勾住了双肩。
    紧接着,刀轮一闪,猿猴般呲牙咧嘴的长毛头颅滚落墙头。
    猖兵收回长戟,姿态森严。
    陈酒振去刃口的血滴,腰牌裹上一层薄薄的灿金颗粒。
    放眼望去,妖邪虽然气焰凶狂嚣张,但道高一丈,神将猖兵就像激旋锋利的绞肉刀片,将攻城的怪异一一绞杀镇压。
    天上盘旋的八头怪鸟,被符文长弓攒射成毛茸茸的刺猬;游土的铁鳞鱼,叫投枪戳了个稀烂;瘴气昏黄的蛊虫迎来一道朱砂火符,化作一大团嗡嗡的火焰……
    乱糟糟之中,陈酒拉住一个持刀的猖兵,大声问:
    “何时出宫城?”
    “出城?”
    猖兵摇头,“罗仙师法旨,只守宫城,不出宫城。”
    “罗公远,莫非要弃长安于不顾么?”
    “城内的各处要据,京兆府、两县衙、军衙官属、三省六部……皆有同袍和驻军把守。”
    猖兵口中的同袍,自然指的是猖兵同类。目前守城游刃有余,它也有闲心解释,毕竟眼前的人以后大概率也将共事。
    “官爵贵人及其家眷已提前安置妥当,你等只协助守城便可。”
    “你看不见么?”陈酒一指墙外的狼藉。
    “那些人……”
    猖兵歪了歪头盔,声音冷漠得冷酷,“他们是必要的牺牲。”
    “你们有余力的。”
    陈酒声音沙哑,指头捏得咯嘣作响。
    “罗仙师法旨,只守宫城,不出宫城。”
    “也就是说……”
    陈酒瞳眸如墨,泛着一层灼热的冷冽,
    “你们不管咯?”
    “罗仙师法旨,只守宫城,不出宫城。”
    猖兵又重复一遍,光滑的面甲狠狠“警告”了眼陈酒,扭头回归战局之中。
    陈酒默然片刻,吐出一口气,迈开脚步。
    赌徒刚用骰盅收起一个玉背玉面狐女,层层盅壁将其磨灭镇杀,身侧忽然压上来一片漆黑袍角。
    偏头一看,急忙探手拉住。
    “刀兄,你干什么去?莫要贪功,再往前就出墙头了。”
    一边说着,一边掷出骰子,不断放大的骨骰照着头被猖兵网住的满身烂斑的大黑狗砸落。
    啪,
    浓水四溢。
    他的腰牌金光大炽,璀璨如同小灯笼。
    “出宫,杀凶。”陈酒一字一顿回答。
    “你糊涂了吧?”
    赌徒一怔,
    “要杀妖孽,留在城内便是。有神将猖兵策应,功勋好捡,性命也安稳。外面可全都是怪异……”
    话音戛然而止。
    顺着陈酒的指头,赌徒瞧着了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半个,他另外半条身躯被一只绿皮蟾蜍用舌头卷在大嘴里,脸上每一个孔洞都被挤得汩汩往外涌血。
    那蟾蜍肚皮圆滚滚,看样子是撑饱了,实在咽不下去,便含在嘴里一路带到了宫墙下。
    “……”
    赌徒抿了抿嘴,用力摇头,轻声开口:
    “你杀不完的。”
    “但我能杀出个痛快。”
    留下这么一句话,陈酒一把扯回袖子,大步踏上城头。
    雪隼钻出袖袍,蹬着陈酒的肩头腾空而起,发出金石般的鹰唳。
    冲天的隼鸣之下,一袭黑衣直直坠入沸腾的凶潮,圆融又凌厉的刀轮压过月色,生生犁出了一片支离破碎的空白!
    天上满月。
    天下刀光。
    ……
    “好歌,好舞,诸位以为然否?”
    花萼相辉楼顶层,李隆基望向大方桌上悬空的虚幻沙盘,把玩着手中花盆,悠悠发问。
    默然。
    长久的默然。
    “怪异行凶,哀鸿满城,算什么歌舞?陛下,那些可都是你的子民啊!”
    终于有人脱口而出,却不是那个早就脸色惨白、两股颤颤的桀骜吐蕃使者,而是一名紫袍老臣。
    老臣梗着脖子,仰着头颅,嘴唇颤抖,一脸惨然,
    目光直逼李隆基,昏老双目中滚动着大颗热泪。
    “不先放饵,拿什么钓大鱼?”
    没得到想要的回应,皇帝有些意兴阑珊,
    “知朕苦心者少矣,少矣啊。”
    哗啦一声,方桌左首的肉山豁然直立,肥大的肚子接连碰倒了好几个精致餐器。
    “安将军,你作甚?”皇帝皱眉。
    “宫城有难,臣是大唐的兵,理应拱卫圣人。”
    安禄山垂首行礼,“请陛下赐臣一杆槊,一柄刀,臣这就去守宫墙,有臣在,决不让那些怪异踏进花萼楼半寸。”
    “将军当真是大唐忠良啊。”
    李隆基感慨,
    “你的心意朕已知晓,但宫墙就莫去了,朕自有安排。”
    顿了顿,
    “好久没看你的胡旋舞了,给朕跳一曲吧。就用李太白的《幽州歌》,调子依循旧例,朕亲自来击鼓助兴!”
    “喏!”
    安禄山轰然称是。
    虎皮拍鼓往大腿上一架,李隆基双手一抬,连环敲打鼓面。
    安禄山将袍摆系在满是肥肉的腰间,应和着鼓声,硕大身躯如陀螺旋动飞舞,仿佛大漠上的龙卷。
    “幽州胡马客,绿眼虎皮冠。”
    “笑拂两支箭,万人不可干!”
    ……
    “我呢,有一个姓熊的道友,和我一样,酷爱美食。稚童嫩肉如何食用,美人青壮如何食用,老皮老骨怎么使用,这些都是它教我的。可它前些日子突然间没了音讯,估摸着,应该是死了吧?”
    白衣老者打了个嗝,翘起小指从牙缝里抠出一块碎骨。
    “真是可惜,明明只要再多活几日,就能赶上这长安大宴。哪怕吃过了再死,也算不枉此生。”
    老者将碎骨随手一丢,
    “你爹味道不咋地,太柴,应该是把油水都留给你了。替我养出一头美食,我谢谢他。”
    老者对面,一个少年人死死缩在墙角,拼命把自己往墙缝里塞,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可那缝隙连老鼠都钻不进去,如何塞得下一个人?只怕是慌极了,已经什么都顾不上。
    这里是兴庆宫几条街外的一个旧坊区,小半被碾成废墟。
    怪潮前去攻打宫城,白衣老者却留了个心眼,故意落后几步。
    怪异们一路上匆匆忙忙,来不及细嚼慢咽,废墟里的活人依然有很多,对于它而言,这里简直是任凭拣择的饕餮宴席。
    “今夜长安,我等餐桌。”
    白衣老者踏出一步。
    “你,是我的第六盘菜。”
    少年人满脸绝望,瞳中映出一张簸箕般的血盆大口,两根沾满唾液的尖牙醒目无比。
    下一瞬间,
    两根尖牙迎上一抹刀锋。
    一袭黑袍悍然砸落,正好拦在少年面前。
    腰背旋拧如大龙,
    刃口重重磕上牙口,格出一连串刺眼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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