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持续不断地下着,丝毫不见收势,在这个空旷的郊外地段,一片漆黑之中,周围的一切都只是被大雨冲刷着,空茫而寂寥。
叶瑾帆仍旧只是坐在车里抽着烟,直至一包香烟见底,那辆早应该出现的船却依旧没有出现。
他寒凉的目光盯着前方的茫茫黑夜,正欲伸手去拿手机,手机自己倒先响了起来。
叶瑾帆迅速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却是开船人微微有些紧绷的声音:“快走!刚刚收到消息,说前方的路口有异动,好几辆车子往这里来了,估计是来找你的!你赶紧先躲一下!”
叶瑾帆眼眸赫然锐利,回过头时,已经看见了自遥远的黑暗之中传来的灯光——
叶瑾帆迅速启动车子,然而这要紧处,车子却怎么都没办法启动。
眼见着那几道光束逐渐接近,叶瑾帆迅速推门下车,黑暗之中一阵疾奔后,将自己隐匿到了一片半人高的草丛之中。
很快,那几辆由远而来的车子便停在了他的车子旁边。
“车子在这里!”有人下车,快速走到车子旁边,往里面看了一眼之后,厉声道,“没有人!”
“会不会已经坐船走了?”
“草!那我们不是来迟一步?”
“在附近好好找找!万一人还没有走,给我找出来!再带回去给金总交差!”
叶瑾帆无声贴伏在草丛里,听着那群人在雨中的谩骂与吼叫,心中已然有数。
这是金总派来的人找上他了——只是他们能来得这样快,是他没有想到的。
金总那样的大老粗,照理不会有这样细致的追踪技巧,竟然连他在这个茫茫郊外试图偷渡过河也知道。
能将他的行踪掌握得这样完全的人,叶瑾帆只能想到一个——霍靳西。
霍靳西性子孤傲,做出一副不屑于对他动手的架势,却又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逃脱,于是将他的行踪透露给金总——一切的一切,无非是为了达成他自己的目的,逼他去自首。
眼前这群人言谈之间并没有谈及要将他就地处决,而是要带他回去见金总,这就很明显了。
以金总的性子,只会巴不得他立刻死,而要留他性命,要他慢慢受折磨的,除了霍靳西,没有其他人。
只可惜,霍靳西就算机关算尽,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正如此时此刻,这样的大雨,这一群泄气的打手。
果不其然,那群人草草在周围搜寻了一通之后,便不约而同地都将注意力放到了水面上。
“都搜过了,没有人!”
“这辆车的发动机也是冰冷的,已经熄火很久了!”
“那小子肯定已经跑了!我们来迟了!”
一群人骂骂咧咧,又在周围胡乱找了一圈,拿手电筒四周围照了一下,最终都坐上了车。
几辆车在原地停留了几分钟,大概是一群人在商议对策,随后不久,车子便重新发动,掉头驶离了这里。
叶瑾帆一动不动地在草丛之中蛰伏许久,直至周围再没有一丝动静,他才缓缓起身,走到了旁边一棵大树下。
雨水早已冲刷得他全身湿透,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居然还能打。
于是叶瑾帆很快拨通了最近的那个电话。
“把船开过来。”他声音冷硬地开口道,“价格随你开,十万,二十万,还是三十万,我都可以答应你,但是我现在马上就要走。这个生意,你要是不想做,我就给别人做。要不要赚钱,你自己看着办。”
对方一听他这样的语气和表态,立刻道:“叶先生放心,我立刻就过来。”
电话挂断,叶瑾帆重新在身上摸出了香烟和打火机,然而淋了太久的雨,香烟早已经湿透,打火机点了半天,却依旧没办法点燃一根烟丝。
叶瑾帆却固执地跟那根香烟较劲了许久,直到手中的打火机也被雨点淋熄,他才一把取下嘴里的香烟,揉作一团,扔了出去。
雨依旧不停,湿透的身体上是彻骨的寒冷,他却只是倚着树干站在那里,静静审视着远方的黑暗。
大约又过去半个多小时,乌沉沉的水面上终于传来马达的动静,与此同时,叶瑾帆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很快就朝岸边走去。
然而刚刚走出两步,先前来时的方向,忽然又有遥远而单薄的灯光闪过。
叶瑾帆脚步一顿,举目望去。
雨夜光线凌乱,那些光距离太遥远,也看不清是一束两束还是多少束,总之,那些光线在不断朝这边接近,是车灯无疑。
水面上那艘船一见有异动,立刻掉头就想跑。
叶瑾帆却直接一个电话拨了过去,“把船停下,我要上船。”
“大哥!那边有人来了!我停下这不是找死吗?”
叶瑾帆微微眯了眯眼睛,终于隐约看清了来向的车,缓缓道:“就一辆车而已,你怕什么?三十万不想要了?”
听到只有一辆车,对方的心似乎定了一些,却还是道:“一辆车也能装下五个警察呢!万一被抓那我们可就都完了!”
“你放心,不会是警察。”叶瑾帆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向了水边。
那船停在离岸大概十米的位置,虽然没有再往前,却也没有朝这边靠进的意思。
与此同时,那一辆车的两道光束越来越清晰,在泥泞坑洼的小路上,以极快的速度疯狂接近这边——
叶瑾帆到底不确定那辆车上有什么人,再次往旁边避了避。
却见那辆车直冲到他停着的那辆车后,毫不留情地一下子重重撞了上去——
砰!
雨夜之中一声巨响,那辆近乎疯狂的车终于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一个单薄纤细的身影从驾驶座下来,几乎是扑向那辆被撞的车,“叶瑾帆——”
暗处的叶瑾帆控制不住地闭了闭眼睛。
陆棠。
已经是这样的情形下,她居然还一路追到了这里。
既然那辆车是她开过来的,那不用说,车上应该只有她一个人。
“你不用跑了。”叶瑾帆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车上就一个女人,不会把你怎么着。”
说完,他便再度现身,重新走向了水边。
此时,正扑在车窗上寻找他身影的陆棠一抬头,就看见了雨夜之中,他模糊的身影。
虽然模糊,可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这辈子所有的心思几乎都用在了他身上,她怎么可能认不出他来?
即便他化成灰,她也可以认出来!
陆棠直起身体,一下子就冲向了他。
叶瑾帆清楚地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却一丝回头的意思也没有。
直到陆棠重重撞到他身上,伸出手来抱住了他,叶瑾帆脚步才终于有所停顿。
“你不许走!”哪怕连他的正脸都没有看到,陆棠还是紧紧箍着他,脸埋在他的背心,几乎是吼着开口,“你追我的时候说过什么?你娶我的时候说过什么?叶瑾帆,我不许你走!我绝对不会让你走!”
叶瑾帆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又深吸了口气,才终于重新睁开眼来,一把拽住了陆棠的手腕,重重向外一拉。
可是这一拉,他竟然没有拉开她。
叶瑾帆怔忡了片刻,才终于又一次发力,这一次,终于是拉开了。
他回过头,几乎看也不看地抬手就打了陆棠一个耳光,随后才一把推开了她。
陆棠趔趄一下,摔倒在泥地里。
“你真是让我见识到了下贱的最高境界。”叶瑾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道,“女人轻贱过了头,对男人而言,就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了,更何况,从一开始我就是在骗你——你以为我会对你这样的女人动真心吗?呵,我告诉你,不会,哪怕一分一毫,都不会。从头到尾,我就是在利用你,既然已经利用完了,不一脚踹开还等什么?可偏偏你还能贱成这个样子,一次又一次地自己贴上来……还不许我走?你凭什么?既然一身贱骨头,那就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说到这里,他缓缓蹲下来,看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陆棠,一字一句地开口道:“因为,你真的什么都不是。”
陆棠僵硬着,原本什么反应都没有,听到叶瑾帆这句话,她忽然笑了一下。
“我什么都不是……”她垂着眼,喃喃地重复了叶瑾帆这句话,“我什么都不是……”
叶瑾帆伸出手来,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道:“知道这一点也挺好的。人可以什么都不是,但至少要有自知之明。”
陆棠被迫扬起脸与他对视着,那双眼睛却是灰蒙到极致的,一丝光亮与神采也无。
她的脸也是僵硬的,因为红肿,因为寒冷,此刻的她,看起来形同鬼魅。
叶瑾帆仿佛是嫌弃的,在看清楚她的样子之后,飞快地缩回了自己的手。
陆棠又一次垂下头去,如同提线木偶般,毫无灵魂地静坐片刻之后,她忽然动了动,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
叶瑾帆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动作,微微退开了两步。
陆棠起身的动作有些艰难,她的鞋子早不知去了哪里,这会儿光着脚踩在泥泞的河滩,又摔倒过,满身狼狈,仿佛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是她还是缓慢地爬了起来,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子,朝自己来时开的那辆车走了过去。
叶瑾帆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一时却没有动。
直至陆棠拉开车门,重新坐上她来时坐的那个位置,叶瑾帆才终于收回视线,转身又一次走向了水边。
就在这时,坐在驾驶座上的陆棠扒拉开刚刚弹出的安全气囊,那双灰蒙蒙的眼睛,又一次看向了叶瑾帆的背影。
下一刻,她启动车子,倒车,退出大概十几米远之后,忽然一脚油门重重踩了下去!
车子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起步前行,直冲水边而去——
叶瑾帆听到动静,一回头,便看见直冲自己而来的那辆车闪亮的车灯。
他迅速反应过来,飞身一闪,却还是没有完全闪开,左边大腿在车头上擦过后,叶瑾帆摔倒在地。
他摔倒的瞬间,那辆车也停了下来,与此同时,陆棠推开车门,在车厢顶灯的照射下,她脸色蜡黄,一丝血色也无,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陆棠!”叶瑾帆捂住大腿,咬牙喊了她一声,“你疯了是不是?”
听到这句话,陆棠似乎愣了一下,下一刻,她忽然就扑向了躺在地上的那个人。
叶瑾帆全身骤然一僵。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扑到自己怀中的女人,仿佛震惊到极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因为陆棠手中握着一把刀,就那样直直地插进了他的腹中。
痛感后知后觉地来袭,叶瑾帆僵冷了一整个晚上的身体,终于在此刻恢复了知觉。
痛,很痛。
他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用力想要推开怀中这个女人的时候,她反而将他缠得更紧了一些。
陆棠伏在他身上,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竟然缓缓笑了起来。
“我说过,我不许你走……”她看着他,“你就不能走——”
话音落,她猛地抽出那把刀,下一刻,再度用力扎进了叶瑾帆的腹部——
叶瑾帆全身再度重重一僵。
“我可以什么都不是……”陆棠继续道,“可是我就是要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你永远——都别想去跟你那亲爱的妹妹双宿双飞——”
听到这句话,原本僵着身子一动也不能动的叶瑾帆,忽然又一次抓住了她的手,随后,他竟用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她——
陆棠又一次摔倒在泥地里,可是她的手中依然还握着那把刀,那把染满了叶瑾帆血迹的刀。
此时此刻,他的身上,两个伤口血流如注。
血水跟雨水混合在一起,再混进泥水里,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陆棠知道,他走不了了,他终于走不了了……
然而,就在她冷眼看着他的反应时,叶瑾帆却忽然微微撑起身子,随后,他竟然硬生生地站起身来!
他站立得很艰难,几乎刚刚站起来,就险些又一次摔倒——
可是他又撑住了。
他捂着自己腹部的两处伤口,艰难地一步步朝前走去。
而他去的方向,是水边——
意识到他要去哪里,陆棠忽然猛地起身,又一次扑向了他。
这一扑,叶瑾帆重重摔倒在地,而陆棠又一次举起刀,一把插进了他的后腰。
“走啊!”她声嘶力竭地尖叫,“我看你还能走去哪里!我看你还能去哪里!”
叶瑾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陆棠就跪坐在他旁边,冷冷地盯着他一动不动的身体看了很久,她才仿佛突然回过神来一般,扑到他的身上,用力地将他的身体翻了过来,摸着他已然没有温度和血色的脸,颤抖着开口喊他:“老公?老公?”
叶瑾帆双眸紧闭,双唇同样紧闭,一丝反应也没有。
“老公……”陆棠眼中忽然有眼泪掉下来,“你睁开眼睛,你看看我,是我啊……你睁开眼睛看看——”
雨水不断冲刷在叶瑾帆脸上,就在陆棠拼命抱着他哭喊的时候,他的眼皮忽然动了动。
眼见着他缓缓睁开眼睛,陆棠大喜过望,连忙为他挡住头顶的雨,“老公,你醒了?是我啊,你看得见我吗?我是棠棠——”
她俯身下来看着他,叶瑾帆的眸光散了又聚,最终才艰难停留在她脸上。
“对,是我,你看看我,你看清楚我——”
陆棠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叶瑾帆忽然在她手上推了一把。
随后,他忽然又一次艰难翻转身子,仿佛想要起身。
可是他起不来。
太痛了,身上每一个地方都痛,让人无力承受的痛。
可是他必须要起来。
他还有一个地方要去,在那个地方,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他努力将全身的力气汇聚,最终,他趴在地上,用手撑着自己,开始一点点地向前爬。
往前不到十米的位置,就是河岸,水面上,有一艘船在等他,可以将他送去他想去的地方。
那个地方,他必须要去……
那个人,他必须要见……
陆棠又一次被他推到旁边,僵坐在泥地里,看着他艰难向前爬行的身体,近乎呆滞。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陆棠看不懂,也想不明白。
她明明就在这里。
为什么,他却要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去向别的地方?
她僵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叶瑾帆艰难前行的身体,忽然难以控制地痛哭出声——
在她近乎嚎啕的痛哭声中,叶瑾帆缓慢的移动的身体渐渐停了下来。
在离水只有两米的位置,他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可是依然有满心的不甘——
为什么不早两分钟离开?
为什么要跟身后的这个女人纠缠不休?
为什么最后一次联络,只跟她发了消息,而不是打电话过去听听她的声音?
为什么要给她那么多的许诺,却一次也没有实现?
为什么从来没有仔细听过她说话,将她的愿望放在心上?
为什么当初要对她那么狠心,害她险些殒命,吃尽苦头?
为什么要利用她去做那些她不愿意做的事情,让她一辈子都满怀内疚,再也没办法真正地敞开心怀?
为什么,要在一开始招惹上她?
为什么,又要让她伤心?
为什么……
他睁开眼睛,艰难地看向眼前乌沉沉的水面,以及河水对岸,那肉眼根本看不到的另一方天地。
那一方,他永生也无法再到达的天地。
……
凌晨两点,香城。
叶惜从汉堡店的落地窗望出去,发现雨好像已经停了。
她不由得起身,推门走出店外,发现雨真的停了,只剩房檐偶尔还有残余的雨水滴下来。
雨过天青,那应该一切都会好起来。
想到这里,她立刻转身又回到店里,看了看时间之后,重新拿起了手机。
犹豫片刻之后,她还是没有打电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发了条信息过去。
可是这条信息发过去许久,却都没有回应。
叶惜不由得蹙了蹙眉,正犹豫不决间,忽然听到旁边的保镖低声道:“这时候叶先生应该不方便看手机,叶小姐不用着急。”
叶惜想了想,点点头应了一声之后,重新点开了自己之前正在编辑的那篇文字。
这是她写给慕浅的一封信。
她知道对慕浅和霍靳西而言,叶瑾帆做了多少不可原谅的事情,她也知道他们两个人这样远走高飞有多自私多不负责,可是她还是不得不这么做——
人性总是如此,到了自己身上,所有事情若都能避重就轻地解决,那应该是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的办法吧?
她自私,她懦弱,她没的选。
她好不容易等到他愿意回头的那一天,她没办法再失去他。
叶惜反复将手头那封信编辑了又编辑,每一个词语都反复斟酌,不知不觉,又弄了将近一个小时。
等到她又一次抬起头来,才惊觉时间飞逝。
而两个保镖显然也有些心急起来,其中一个人正站在外面打电话。
叶惜正准备起身出去看看他在跟谁打电话,却见他忽然转过头来,看向了她。
隔着玻璃窗,叶惜看到了他骤然陷入惊愕的表情,以及那眼神之中,不经意流露的怜悯。
怜悯……
他是在怜悯她吗?
可是她有什么好值得他怜悯的呢?
叶惜呆立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来,想要出去问个清楚。
可是不待她走到店门口,她忽然就被店中摆放着的一张连桌椅绊了一下——
摔倒在地的瞬间,叶惜心脏忽然剧烈收缩了一下。
眼见她摔倒,门里门外的两个保镖同时近前来扶她,叶惜却只是紧紧抓住其中一个的手不放。
她抬起头来看他,脸上已经血色全无。
“你在跟谁打电话?”她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我哥为什么还没有过来?”
面对着她的问题,那名保镖神情近乎凝滞,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他只是看着她,目光悲悯。
叶惜全身僵冷地跟他对视了片刻,忽然推开他站起身来,快步朝外面走去。
然而才刚刚走出门,她忽然就又一次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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